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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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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发生了一次平静的性爱。平静指的是,没有巴掌,没有殴打,没有血腥味,没有虐待和被虐,但不代表安稳。

    应采声那晚没有压抑他的呻吟,也不吝喊出崔河的名字。是矛盾的:激情,却又平静。从那天过后,应采声没有再正眼瞧过崔河。马家铭问他俩是不是吵架了,两边都说没有;但是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应采声躲崔河躲得全世界都知道。崔河当晚的确有察觉不对劲,但应采声没提,他也就没有主动询问的习惯。崔河打算找他来谈谈时,应采声自己到諮商室报到了。

    他说,崔老师,我有个烦恼。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但他是个男人。我们家里,不能接受同性恋的,要是被发现,赶出家门还算是最客气的作法了。如果我能控制自己不那么喜欢他的话,分开的那一天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但是没有办法,一个星期了,我连作梦都会梦到他。可我没有勇气,做不到为了他和母亲反目……即便她不理解,不能接受,那还是养大我的家。

    应采声坐在諮商室的沙发椅上,低头看着地板,连自己都没察觉落泪预兆地问:「我是不是不够喜欢他?」眨眼那刻,啪搭一声,为应采声的话做了结束。

    「我认为不是,」崔河摸摸应采声的头,「你只是很重视家庭。」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有被发现的那一天,他会帮忙的,他们家甚么都能接受。

    「那我就不用住老……阿保那里了。」

    往后,应采声开始在骆保那儿打工,像是在为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做准备似的;只不过,他还是不住崔河那儿了,到了骆保那儿去;又要崔河向他母亲保密,他是住在崔河宿舍,为的是方便在学校画图,租金也能分摊。或许是担心母亲知道了又会有更多的想法吧,崔河能体谅应采声的做法,但心里有些吃味,既然口头上都说了是住自己家,为甚么还要往骆保那去住?

    应采声虽然话一说一定是说到底,但要是瞒也瞒得令人胡思乱想。有过夏青一事,加上应采声面对骆保的态度又和一般人不同,崔河不禁又朝坏处去想。但回到原点,崔河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嫉妒,应采声都说得这么彻底,没必要对他俩的情感有甚么猜忌。

    崔河想起应采声破天荒的一句好喜欢,就像是一把火,让他烧烫了脸,遍佈全身。

    只能说,嫉妒这回事,就是会让人乱方寸,失理智。当他看见应采声不是坐在吧台外,是进到里面帮忙的时候,胸口的那股酸更是上来。而且不论男女,都会对应采声有些耳语,崔河也大概猜到是甚么。直到有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配副眼镜的中年男子向应采声搭訕时,他更确定那些耳语的内容。

    男人似乎也和骆保认识,知道他的性向,说了些有关店内的话题,便单刀直入地问:

    「小朋友,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吗?」

    应采声停了一会儿,和崔河交换了眼神,笑说:「不是,我有女朋友。」骆保听见也噗嗤一声笑出来,对着崔河嘖嘖地以眼神调侃。

    「你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也很美,是像到mama吧?」

    应采声头一次遇上人搭訕,以前都认为电视剧演的夸张老套,没想到还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词句。

    「不是。」

    「那么是像爸爸囉?」

    崔河心里吐嘈,不是像娘当然是像爹,有甚么好追问的?见那男人不怎么正派,才想开口酸两句,应采声却说,他也不是像爸爸。

    「我爸长得很难看。」

    骆保听了这话不开心了,责备应采声怎么能嫌自己父亲难看?怎么说他父亲也是个帅哥,又性格,追他的男女老少可多着。

    「人家说我好看,可我跟爸爸不像,那不就代表我们家老爹是丑的吗?」

    「不准叫老爹!」骆保大吼一声,引得全店的人侧目。崔河则是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甚么似的。同时骆保也把怒意迁到那中年男子身上,嚷嚷:「出去出去,当我们这里是gay吧啊?看你獐头鼠目的样子就讨厌,少在那说我的事,我跟你一点也不熟。而且我们工读生不是给你把的,人家还未成年,少在那sao扰东调戏西的。」

    男人看骆保发火,摸摸鼻子走了;骆保则是继续碎唸:「小应你也是,叫你当门面你还真给人家调戏,这么心甘情愿被人家吃豆腐吗?你这样我可不放心让你出来工作甚么的。」

    「你小声点……这小事情,我也没让人家摸着,我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你女儿。」

    「是吗?你都被班代这处男吃乾抹净了,我多怕你被那种古灵精怪的人骗去,得病了怎么办?对啦你不是女儿,不会大肚子,但是儿子的健康还是很重……」

    应采声用力清了清喉咙。

    「你不要打断我,我说你……」

    应采声还是打断,「不要说我没帮你,」他掩住口鼻,示意骆保关注崔河的表情,撇过头说:

    「我很够义气了,老爸。」

    骆保哎呀了一声。

    崔河头一次有想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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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解释,应采声是跟母姓,监护权也让母亲拿去;理由都是为了不让小孩跟同性恋的父亲在一起,受到不好的影响。而骆保怕应采声尷尬所以瞒着││但这说的是好听话;若说实在话,他只是不服老。

    难怪明明应采声重家庭,却一直没提到他父亲,难怪眼镜度数差不多,难怪态度比较特别,难怪要住到那里去……。先前的疑惑都解开了,但崔河觉得真是死透了,他可是连房事都跟骆保聊过,那人明明知道对象就是应采声,却也都不吝指教;好吧,往好的方面想他是被丈人给认同了,可是脸也都丢光了。

    「在生气啊?」

    应采声挤到崔河旁边,故意在他耳后吹气;崔河虽然低着头,没看见他的表情,但听得出来那声音是笑的。

    「我跟你爸……算了算了。」崔河本来想把他请教骆保床笫之间的事告诉应采声,可他已经没面子好丢了。

    「说啊。」应采声望了一眼骆保家的浴室,「他现在又听不见。」

    崔河照实说了,而应采声的反应也和崔河一样,觉得没了脸,但同时也庆幸崔河应该是让骆保认同了。

    「你这处男,说话都不经脑。干嘛连戴不戴套都跟他说啊?」

    「我要是知道怎么敢……你又没说。」

    「你又没问。」应采声在崔河手臂上落了一掌,说,骆保也要他瞒着这件事,他当然也就不去说了。「再说,发现了就发现……也没要圆谎的意思啊。」应采声用肘推了崔河一下,无意识噘起嘴。

    「你这是撒娇的动作吗?」

    「你少用这种諮商室的官腔官调说话,崔河。」

    崔河是受了骆保的邀,和应采声的劝,所以到骆保家住了一晚;也听那完全不像的父子俩说,应采声是半个混血儿,骆保的母亲是欧洲人,来了个隔代遗传。只是崔河不明白被拖到骆保家的用意,直到大半夜,从房里听见客厅的骆保开了大门,口口声声亲爱的,才有了眉目。习以为常的应采声只是低头画图,说,那位亲爱的是个小警察,本来是往酒吧里找找碴,抓抓未成年孩子,最后让骆保骗走了。骆保要崔河过来大概只是要让崔河知道一下,来日再介绍。

    崔河不禁好笑,这家人说事的方式还真是拐弯抹角的。

    「除此之外也是让你看看这里啦……有空就过来玩。」

    崔河点点头,在一旁看着应采声画图的姿态,问他是不是瘦了点。

    「不晓得。」应采声没太注意他问的是甚么,精神专注在画纸上。

    「你们这里隔音好吗?」

    「房间是还听得见客厅,不过房间跟房间就还好。」应采声这回听见问的甚么了,但答完才发觉那其中的涵意;他缩了缩身子,盖上代针笔的盖子扔到画纸上,「你怎么老想这事。」

    「你躲我太久了,上次又那么可爱。」

    「别用那个词形容我。」应采声给了他一个耳光后,想起外面可能听得见又收了手。他看着通往客厅的门:「不行,我不想被老爸指指点点……」话没说完,两人都听见客厅传来恩爱的声音,虽然听不出谁上谁下,但应采声立刻明白情况地抱怨,骆保一定是故意玩给他们听的。

    「你父亲个性挺不拘小节的……」

    应采声又白了崔河一眼,要他注意用词的官腔。崔河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那是他的习惯,常会改不过来。他看着应采声开始收拾工具,问他是不是要睡了。

    「不睡觉能干嘛?」应采声坐到床上,崔河牵过他的手,轻声问:

    「只是亲的话,不会有太大声音吧?」

    应采声没回答,指甲却深入了崔河掌心。崔河发现,应采声比以往更加容易面红耳赤;他没有再试着取得同意,直接吻上。

    两人在昏沉进入梦乡前的这段时间里,以默契达成了共识,守规矩地只有亲吻,并仅限于额头、脸颊、最多的是嘴唇。

    彼此都是在忍耐,一个为了面子,一个为了命令。

    「够了没?」

    崔河说了「再一下。」,但应采声认为这往后的一下,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下。他从这次的经验里体会到,亲吻这种东西,具有催眠的效果,他俩是越吻越迷茫。

    隔天一早两人都记得,最后一句话是应采声说的,但那句话不是晚安。

    而是:「崔河,你很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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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开始忽冷忽热,会下些雨,住在校外的应采声上课变得有些不方便。因此崔河和应采声商量,如果学校宿舍他嫌太小的话,可以到外头租,两人再分摊就好;他们是可以住一起的。

    应采声说,他住老爸那儿不用钱啊,学校不是也便宜?崔河怎么算的,这样划不来吧?

    崔河囁嚅着说,那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啊。

    「这样你才会想我。」

    应采声用这句话拒绝了崔河,他也就没再追问;也许应采声有自己的考量,抑或是刻意玩弄他;又或者,综合两者的,应采声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样的行为会让崔河心痒。

    除了得知夏青成为植物人而暂时休学的消息令人反应不及,这阵子安然的度过。像是彼此都想忽视这个煞风景的痣,两人没有再去谈对夏青的感受。可事情总是如此,当你越想忘却一件事,就越是会有人提醒你。

    应采声在酒吧上班的期间,接到了夏青父母打来的电话。母亲哭哭啼啼,父亲语重心长,说夏青有意识了,请应采声来探望夏青,夏青想见他,夏青认为,应采声是他唯一的朋友,应采声能懂他。

    应采声天旋地转,喉头一阵反胃。差点说出「你开玩笑吧?」的口头禪。他的确有过他俩是朋友的错觉,但夏青的种种行为都让他觉得这人根本在耍疯,朋友是能这样调戏的吗?如果说是砲友他都还心安一点,朋友?太过奖了,他根本不懂夏青。

    他认为自己活在所谓『非正常人』的框架里心里无奈,而和夏青有了交集。而因为自己多少能够让一些人认同,应采声认为自己还能算是正常的一份子,想和夏青划条界线;但这么说起来,夏青被他自己认为不正常,他不也用了常人的多数暴力来看待他吗?

    应采声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再深究这些问题,不然他真的会发疯。不说常理,不说观念,不说任何,总之夏青这人就是不一样,就像被认为是常人的哥哥一样,他们之间只是因为个性的关係而合不来,跟正不正常一点关係也没有,不拋开这些的话,不能客观的判断。

    总而言之,夏青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对朋友的定义,而应采声不能接受,如此而已。

    显然,夏青比他更孤独。虽然认为不该,可应采声还是觉得欣慰,他还算是幸福的。比上不足,比下仍有馀,也够他松口气。即使不该,还是欣慰,够了,够了。

    打墙似地,应采声在心里头兜圈子。又想起夏青明明还有他明恋着的谁,为甚么偏偏醒来是要求找他?因为他是在美术圈子里唯一和他有交集的人吗?应采声没有问夏青的父母为甚么,没有明白的拒绝,面对那人双亲的千拜託万拜託,仅仅说他知道了,明白了,他在忙,有时间的话,再看看吧。他是多想装死,但要一天不去,对方也肯定会再打来,想起夏青本人缠功一流,父母想来也不会多例外。

    毕竟还是工作时间,应采声没有和骆保特别解释,但他这人就算多会用说话掩饰,脸上有甚么改变,身为父亲的还是看得很明白。

    「发生甚么事?」

    「没甚么,讨厌的人。」

    「哦?真的吗?不是追你的人啊?」骆保故作狐疑地问,见应采声还是一脸闷,叹口气,诚恳道:「我不知道你在学校还是哪里怎么了,但如果帮得上忙的话,你也让我知道一下。」

    应采声感受到父亲难得的正经八百,不禁苦笑:

    「怎么我脸色有这么明显?」

    「你在我面前跟扒光有甚么两样吗?」骆保拍拍应采声的头,「好啦,如果这对我也不能说的话,你记得找你諮商师『女朋友』聊聊,你就爱自己闷着,才瘦那么多。」

    应采声对那句『女朋友』捧场地笑了笑,但只对他是否有瘦的那句话,做了个「有吗?」的回应。崔河之前好像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果然没在量体重吧,我看就是有,吃得那么少,就算量起来没有,看起来也一定有。」

    「我本来就吃不多了。」应采声嫌骆保说的是歪理,量起来没有的话,看起来哪可能有?

    「小孩子懂甚么!去去,你今天早点下班,去找你女朋友。」骆保推他出柜台,「如果你回来脸色没有比较好看的话,他就死定了。」

    应采声哼笑,离开之前在门口留了一句:

    「我回家会假装脸色不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