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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喜朝天

    乾元六年十月初二,太医署三名医官同入昭阳殿请脉,俱贺宸妃娘娘得喜。

    “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妊妇忌口螃蟹?”南婉青缠着宇文序混闹,小脸埋入硬实胸膛,一下一下拱着人委屈。

    上月廿日郑太医二度入宫看诊,已道是喜脉无疑。小半年朝思暮想,一时如愿以偿,宇文序不似预料中欢喜,只觉恍然如梦。郑太医进言方今时日尚浅,若昭告天下更待次月多人应诊,必定万无一失。宇文序忐忑不安候了十余日,终于尘埃落定。

    “向之……”南婉青不依不饶。

    宇文序臂弯交环腰肢,御医方才嘱咐未满三月胎象不稳,须当心仔细,这人却闹着吃螃蟹。郁娘回了不许,她便钻来怀里折腾,宇文序说不得又动不得,只两手护着腰后,以免生了闪失。

    郁娘道:“螃蟹性寒,平日不宜多食,娘娘如今身怀六甲,更是谨慎。”

    “我趁热吃便不寒了,向之——”南婉青不肯撒手,宇文序知晓其中利害,沉声应了“不闹”。

    南婉青道:“那母螃蟹也是抱卵生崽子的,何尝见它断子绝孙……”

    “胡言乱语。”

    天子愠怒,宫人俯首跪地,南婉青伏身怀中亦止了缠闹,小手揪着男子衣袍,瑟瑟可怜。

    “陛下恕罪,娘娘向来喜爱螃蟹,这几月求医问药,膳食又不如意,难免惦记着,一时失言并非有心。”郁娘开口请罪,“终归是奴婢伺候不周,请陛下责罚。”

    “都起来罢。”

    众侍女谢恩起身,怀中人埋首不言语,宇文序一手护着软腰,一手取下肩头柔荑。小巧玉手堪堪一握,宇文序圈入掌心,摩挲轻缓,即是先低了头。南婉青如旧不理踩人,半声不响。

    “如今将养身子,日后再吃。”宇文序道。

    郁娘接口劝道:“陛下所言极是,娘娘好生养着身子,那阳澄湖如许大,何愁日后没有螃蟹吃?”

    “谁知你们尚有什么说辞。”南婉青愤愤爬起身,求子之时清汤寡水,有孕又是诸多忌口,她以为甩了包袱,却是前脚狼窝后脚虎xue。宇文序只恐她磕着碰着,小心翼翼搀扶身子,南婉青一把抽开手,大摇大摆坐去美人榻另一头。

    稍不合意便耍小性儿,宇文序见怪不怪,免得纵她胡闹,有意冷着不说话,转头问了郁娘:“晚膳单子可拟了?”

    “才拟好了,正要送来瞧瞧。”郁娘命人取来食单,双手奉上,“请陛下过目。”

    打从郑太医定言喜脉,昭阳殿膳食添了许多花样,不复从前青菜白rou满桌的素淡菜式。食单折子列冷碟热菜与点心二十四道,有樱桃rou、奶房玉蕊羹、御制石花鱼镟子这几样南婉青爱吃的,宇文序前后扫一眼,未有忌口吃食,便合上单子交还侍女,吩咐道:“立冬将近,添一样热锅。”

    郁娘福身应是。

    南婉青耳听两人一唱一和,冷着脸,心中嗤笑一声,又听宇文序道:“用凉州新进的羊羔,朕已命人送来。”

    郁娘再一福身:“谢陛下恩典。”

    凉州与京师远隔千里,历年纳贡不外乎马匹毛皮等物,绝无吃食,而今亦非年节献礼的时候。

    宇文序差遣妥当,那人在一旁拨弄香囊穗子,睫羽低垂,惯例生闷气的冷傲模样。温厚大掌摸来手背,五指合拢,南婉青作势躲开,宇文序使了力气紧紧攥着,未能抽出。

    宇文序道:“过会儿去议事,晚些再来用膳。”

    “恭送陛下。”眼睛也不抬一抬。

    倘若一走了之,恐怕又是闹上三五天,宇文序略略偏了身子,携起素手:“近前来。”

    南婉青不情不愿坐近些许,腰杆端正挺直,泾渭分明。

    “你要的我岂有不给你。”宇文序只得哄道,南婉青撇着脸不应声。

    “虾蟹寒凉,身子如何受得,不闹了。”

    南婉青这才倚去怀中:“我吃不得,你也不许吃。”

    当真是小孩儿脾气,宇文序无所谓吃食,抬手摸了摸雪软香腮,应了声“好”。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凤驾正往昭阳殿来了。”渔歌入内回禀。

    昭阳殿朱红大门长年紧闭,唯有御辇驾临方且暂开。今日太后与皇后一同造访,正门乌泱泱候着一众接驾的宫人,南婉青亦随宇文序前来迎待。

    “太后娘娘到——”

    “皇后娘娘到——”

    “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后娘娘。”昭阳殿众人跪地参拜。

    来人一前一后下了辇轿,俱是华冠盛装,宇文序拱手道了“儿臣参见母后”,南婉青弯身见礼,难得规规矩矩低眉屈膝。

    “免礼免礼,陛下大喜,大喜呀!”成太后扶着皇后款款行来,喜笑颜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

    宇文序尽了礼便托着南婉青起身,秋末冬初寒气渐凛,南婉青披了一领雀梅色莲蓬衣,婷婷袅袅宛若芰荷风举,不忘谢恩:“谢太后娘娘。”

    这礼行也行了,何必再做好人说什么“免礼”。南婉青心下可笑,面上礼数周全,挑不出一分错处。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皇后搀扶成太后近前,行礼问安。

    宇文序微微颔首致意,便听成太后问道:“几个月了?”

    南婉青道:“回太后娘娘,两月多了。”从前二人针锋相对,皆因成太后看不惯昭阳殿独宠后宫,碰了面明里暗里极尽挖苦之能事。南婉青起先不放在心上,由她碎嘴,某日宫宴她照旧挑刺,南婉青顺口回了一句,成太后气红了脖子,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如同满地跳脚却无从下口的竖毛斗鸡,听说回宫吃了小半月败火药。南婉青见着有趣,自此时常呛声回嘴,只为赏玩她气急败坏的恼样。现下成太后言语和善,南婉青亦是客客气气,这情形倒似生人头一回相见,君姑新妇上慈下孝。

    成太后道:“前三月最是当心,眼下又将入冬,好生保养。”

    “是。”南婉青应道。

    昭阳殿平素不须人情往来,正殿俨如虚设,仅是宫娥日日洒扫踏足。上首主位一张红漆描金大椅,横长三尺,金羽鸾凤纷飞九天,通体瑰霞流彩,下首左右各四把紫檀玫瑰椅,间以奉茶小几。宇文序亲自搀着成太后入上座,本朝奉右为尊,圣驾落座右席之首,皇后落座左席之首,南婉青落座右席之次。

    “近来用膳可有胃口?”成太后问道。

    南婉青方欲起身回话,成太后道了“不必拘礼”,南婉青敛眉颔首,答道:“尚可。”

    成太后又问:“夜里睡着可还安稳?”

    “尚可。”

    成太后再问:“如今吃着什么药?”

    “不吃了。”

    “……”

    “……”

    一时鸦雀无声,郁娘心里干着急,才欲出言请罪细说首尾,已有人张口回话。

    “回母后,宸妃如今一日三食,吃着都香甜,太医道是月份浅故未有害喜之症,且人身各异,不必太过畏惮忧心。入夜常是二更歇息,辰时起身,睡得沉,少有不寐发梦,再是午间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先前调养多月,身子大好,丸药渐渐停了,只吃着些燕窝、银耳的温补汤羹。”宇文序道。

    “如此甚好。”成太后听着闷葫芦似的人一气说了半晌的话,巨细靡遗,甚于此前央求请来灵山寺观音的说辞,知子莫若母,又喜又叹,“素日对自个儿有这一半上心,哀家也就放心了。”

    宇文序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万寿宫还有一匣子暹罗上贡的血燕,比平常的好,过会子差人送来。”成太后道。

    南婉青起身还礼:“谢太后娘娘。”

    “坐着罢,”成太后摆摆手命人坐下,侧首道,“你,去罢。”小宫女得了话,捧着一方紫檀鎏金镶八宝盒,双手奉去南婉青跟前,成太后道:“当年哀家头回有喜,先帝命人打了一对竹节金镯,讨一个竹报平安的好意头。如今哀家转赠于你,愿你平平安安诞下龙裔,为大齐开枝散叶。”小宫女甫一站定便启了盒子,赤金镯节节匀称,各段相接处错落錾刻新生竹叶,衬着大红缎子更是富丽喜庆。

    南婉青颔首谢恩。

    “本宫亦备了薄礼,还望宸妃meimei不嫌弃。”皇后含笑道,宫人应声送去一只剔犀匣子,“这红木三镶如意乃本宫陪嫁,上头嵌了白玉婴戏,贺meimei螽斯衍庆,事事如意。”去岁赏花宴一见二人再未碰面,短短一年恍惚沧海桑田,生死零落,温和笑靥端庄如旧,容颜消瘦清减。

    南婉青起身谢恩:“谢皇后娘娘。”

    “皇后有心了。”成太后赞道,“方才哀家命人往清宁宫报喜,听闻皇后还备下炙羊rou为皇帝道贺,羊rou甘热补血正宜天冷时节,又宜下酒,最合今日喜气。”

    宇文序只道:“儿臣传了晚膳单子,想必膳房已得了令。”

    满堂和乐顿时暗流涌动,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祸有殃及。南婉青事不关己,瞧着对座多宝格的牙雕麒麟碍眼,盘算换一尊金貔貅。皇后半低头,神色不明。

    成太后悻悻一笑:“也好,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皇帝乃民之君父,以身作则方可教化万民。”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有礼有节,毕恭毕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成太后发问宇文序作答,南婉青不时吱一两声。说着说着提及西阁佛堂,前时成太后求得金身便送来昭阳殿,未能拜谒香火,目下天从人意合宜还愿,宇文序命宫人备齐香烛,扶着成太后前往佛堂。他本是坐于右席之首,却绕了半圈搀上左臂,南婉青记着尊卑次序只想跟在这一家子后头,郁娘见状一推胳膊,南婉青踉跄半步碰上成太后右手,只得硬着头皮搀扶引路。

    成太后瞥见一双白净纤柔的手搭上臂弯,细细的腕子骨节凸显,如寒冬雪枝一般弱不禁风,不由说了一嘴:“太瘦了。”

    “……”南婉青早有预料,凑近这些个后宅老妇的眼皮子,便等着听一顿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脚指头缝儿的教训。

    “青青体骨纤细,看着较旁人瘦弱一些。”宇文序道。

    往常问三句不见得吱一声,何况分辩原由。成太后移开眼睛端详亲儿面容,终究长叹一气,无奈摇首:“你呀……罢了。”

    西阁佛堂由明德寺法师布置,成太后第一眼便赞不绝口,传令宫人赏赐,她携皇后各进了三炷香,礼罢问道:“如今何以供奉?”

    南婉青答道:“早起供香。”

    “日日跪经太过劳累,如今已有了身子,儿臣求问相国寺,道是不断香火即可。”宇文序道。

    “忙什么,”成太后一声嗔怪,“哀家岂是那豺狼虎豹,能吃了她去?”心下叹着儿大不由娘,嘱咐道:“香火不断是应当的,咱们有诚心,早晚侍奉,讲究个有始有终。”

    二人一齐应下。

    “唠唠叨叨招人烦,哀家也不在这儿讨嫌了。皇后,”成太后唤道,“回去罢。”缄默女子福身答是,自步出正殿她便落于身后,不声不响,亦步亦趋。领了成太后的吩咐,皇后即命宫人打点步辇,摆驾万寿宫。

    “你们不必远送,好生歇着。”妇人枯皱手掌轻拍宇文序手背,依依不舍,成太后停下步子瞧了身后人一眼,皇后连忙上前搀扶。

    “儿臣恭送母后。”

    “妾身恭送太后娘娘。”

    成太后道:“回去歇着罢。”

    “妾身告退。”皇后向宇文序匆匆一礼,余光只见层迭衣袖与藏青袍裾的半身威仪,男子大掌勾起身侧纤白小手,十指紧扣,她愈发低了头,簇着成太后凤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