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千里红山
被迫死了多年的人没哭,她倒哭得伤心摧肺。 说起来两人也不多熟,几天前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怎反而骂亲近了呢,真冬深为疑惑。真冬不惑的是松雪融野憨且傻,极好糊弄,但重情重义,是个,大概是个好女子。 该怎么说她才会相信她祭奠的小伙伴正被她抱着,真冬没个把握。 那孩子确是死了的,名字也随尸身埋在了过去。 看到供养塔所刻三字假名,真冬方记起大德寺尼君慈严赋予她的这个名字。本无汉字的,有也不认得。松雪融野说它们写作“真冬”。 是该说出来的,应该摇着松雪融野的肩,把眼镜架她鼻子上要她好好看明了眼前人是谁。 然而在这天,在盘桓心中数年的怨怼为她的眼泪所消融后,真冬反没了勇气再三肯定一句“她在你眼前”。 小时候的松雪真冬真就丑到那步田地吗?丑得这人眨着眼,摆着一张怎看怎好骗的脸,愣是瞧不出星点的相似? 唉,罢了罢了。 “先生在画了。” 接过真冬递来的书,融野翻看起内夹的枕绘,继而皱眉成川。 “怪哉,这男人阳物何不见大?同我先前看先生画的不一样。” 酒碟端起又放下,真冬伸两指给她比划:“因为就只这点大。” “那先前先生给我看的是……?” “男人爱买阳物大的枕绘,女人不多注重,女阴画得精细为佳,你先前看的是男客爱买的。” 点点头,融野似接受了这说法,转而学真冬舒张拇食二指,又嘟囔:“那不还没我手长……先生见过?” “你手?”真冬歪头,“没细看过。” 发觉她双眼凝注于自己的手,融野蜷指回袖,冲真冬笑了笑,笑得羞答答,“我是说男人那东西,先生。” 啊…… 咳嗽一声掩过尴尬,真冬道:“见过,常见。” “那东西忒丑,先生,还是女人好。” 真冬颔首以示赞同,又道:“既是献给将军,画大了是欺君之罪。” 认真思考(转过脑筋)后融野把头点得认真:“先生考虑周到。” 这写得细,写男人的部分先说了多毛者如何修剪体毛,少毛者也需勤加打理方不使交合的女子心有不悦。阳物时常清洁才无异味,保持rou体清爽洁净是取悦女子的基本。 写女人的部分则草草写到宜淡妆甚至无妆,rou体亦需干净无异味,襦袢被褥可稍熏暖香怡情。 交欢前有宜说不宜说的,交欢时交欢后也有宜或不宜……融野看得头晕。 又翻了两页,不见男人女人,只见融野绯云上脸。 “还有女人跟女人?” 斟酒,真冬应道:“代代将军咸有小姓宠童,那狗将军更是——” “啪”地合书,融野低首停睛于书封“巫山秘事”四字。 “我并未侍寝将军。” 倚墙支膝,真冬眺望薄暮庭景,久不应答。 人皆有逆鳞,她似犹为敏感,触不得,真冬本也无意去触。 啜饮碟中残酒,饮尽了,也受够了迫人的沉默。就这样死不改口她必会气得像个河豚,可至少在见到她为那惨死的孩子痛哭后,真冬已不再心生拿她坚持的清白恼她的恶意。 不忍,也不舍得了。 “我无意冒犯,抱歉。” 一句话伴随酒气流入薄暮,颤抖了自庭院四周涌上缘廊的夜。真冬想象得到那目光会发生怎般变化。 “多谢先生。” 她的声音过于温柔了,藏着她不可言说、难以吐露的伤。 真冬没能去看她的眼。 “先生也喜欢女人?” “不喜欢。” “当真?” “不当真。” “先生又戏弄我。” 起身,融野端盘出屋,“不早了,融野告辞,祝先生好梦。” 她笑意恬静,听上去似乎心情好了许多,真冬也抱着小狼毫美美睡了一觉。 “先生昨夜枕着……是小狼毫吗?枕着小狼毫睡的?” 脸颊红印轻易消不去,凭白叫松雪融野看笑话。 “你怎断定不是小羊毫小兼毫小紫毫?” 头回见隐雪说话快如蹦豆,融野意识到这嘴是惹她生气了。可绘师枕笔睡觉也不罕见嘛,生哪门子气呢。 “我猜的,先生且息怒。若猜错了,烦请先生告诉我是什么毫。” 深吸口气,认知到这松雪真冬细胳膊细腿绝无可能打得过松雪融野后,真冬放弃斗争。 “就是小狼毫,不长不短,勾线正好,蓄墨不多也不少。” 融野感慨:“趁手的小狼毫委实重要,先生有福。” 先生有福,但先生已没了脾气。 “二位,水来了。” “有劳。”廊上两人异口同声。 送饭烧水的姑娘来去匆匆,毫不拖沓,这边搁了洗漱用具和早斋,那边也收拾好了碗筷及二人待洗的衣物。 “您束发仍不用我们来?” “嗯,不必麻烦。”融野笑道。 “好嘞。”姑娘又看向真冬:“您呢?” “多谢,不必了。”真冬亦笑道。 “您二位束发一致,俊俏得却不在一处,各有姿色,着实润眼,说上几句田舍女儿也能延年益寿。” 互瞅一眼,不够,又两厢打量一遍,二人同时点首:“的确。” 红叶袋沾水,却看松雪融野拿着别样的袋子。 “先生感兴趣?”见她盯住不放,融野塞袋过去,“那给先生用。” “有何不同?”真冬问道。 “是医师配的,夏不闷痘,冬不生疮。” “哦?”真冬为止振奋,胡乱于衣上揩了手,忙回寝屋取来纸笔和小刀。 “能戳开么。” “倒是无妨……” “噗嗤”一闷响,真冬用刀绞开红叶袋,三指捏了些许米糠和豆粉的混合物来嗅闻。 “好东西。” 招呼融野,真冬对她说道:“你过来,背过去。” 谁知她要作甚呢,融野只听她话将身转过。 拿融野的背作垫台,真冬边闻米糠夹杂的幽微香气边于纸上写下所思所感。 “先生闻得出里头加了何物?” “桂花,其他的还不知。” “不愧是先生——先生在写书?” 隐雪先生写的是被后世称为“江户女人权威化妆指南”的,出版发行于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薨逝的宽延四年。 “可是先生,这下你我都没得用了。” 眼睁睁看秘制的红叶袋糟蹋了,真冬亦略感后悔:“你何不阻止我?” “只因我傻,先生。” “嗯,不假。” 写罢,真冬欢欢喜喜地折纸入袖。她难得开心一回,融野也就不计较一只红叶袋的糟蹋了。 “眼镜在此,先生。” “多谢。” 两边打结的细绳往两耳一挂,真冬又是真冬了。 “你看我作甚?” “先生不戴眼镜时叫融野……” “叫你如何?” 搜肠刮肚,融野想不出合适的言语去形容那一瞬掠过的感觉。 “恕融野心拙口笨,道不出个所以然。” 只当她认出来了,一通下来还是笨得惊为天人。真冬摇头。 各自梳妆,真冬一个人过活惯了,头发不碍事最重要,衣裳没穿反即凑合。松雪融野倒也一个人收拾得妥妥当当,数珠在手,是有几许清雅的。 “今日我有法会,先生是要去作何绘?” “屏风。” “融野可有能帮上忙的?” “给我打下手。” 摆了数珠流苏,融野默然向前走。 “不服气?” “要融野说实话吗?” “嗯。” “是不服气。” 气鼓鼓一只小河豚,真冬才不管她服气与否。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的少当家给未经将军御准的寺庙作绘,是你尊严重要,还是少当家的饭碗重要?” “饭碗归饭碗,尊严归尊严。” “那便罢了,我一人足够。” “先生不让我画?” “和颜料、换水、洗笔,你不乐意可以不来。” 敛了足势站定,于真冬身后,融野问她:“先生,你对踯躅小姐也残暴至此吗?” “你说在何处?”一路赏景看花,真冬应得漫不经心。 “何处?” 细想慢想,待脑筋转过,融野险又扯断数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松雪一族代代皈依三大禅宗之一的临济宗对故人的追善供养有百日忌、一周忌、三回忌、七回忌,今年恰逢七回忌,融野未从府中提钱,法事所需尽数出自多年积蓄。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仰观须弥坛上最中央的释迦如来,融野合掌。 她仍记得那年红枫凄艳,很小很小的孩子,好像蕴藏着巨大的、无限的力量,似火燃烧。 一如将军对年幼的她那般期待,她对那孩子亦抱有同等的,接近虚幻的期待。莫名的期待寄托着一种念想,一种希望,是超脱现实的美好,因而无比脆弱。 “融野。” 谁人唤她,几乎以为是幻听,融野回首望去。 还在惊讶她会喊出这松雪融野名字,但见那人并膝跪坐身旁,舒掌要了数珠。 “先生也来了。” “望那又小又瘦又黑又丑的孩子早登极乐。” 握住真冬的手,融野笑得清而浅:“多谢先生一同供养。” 「千里红山千里愁,夕阳门外水东流。独怀往事皆空梦,鸣雁残哀野菊秋。」——松雪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