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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梧桐烁金

    第十八章 梧桐烁金

    高应奎心想:“以后我在京城朝堂参与政事,四弟却被赶到了云南。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十天半个月才能听到,跟流放有什么两样?”心意登平,站起身来,和颜悦色向高应麟道喜。

    高应麟叩头谢恩,接了圣旨,脸上神色仍然是冷峭淡漠,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众人热乱了一阵儿,高应麟、荣世祯离开了三皇子府上。

    荣世祯快步跟到高应麟身边,探头问道:“你以后要跟我们在一处了吗?”

    高应麟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放心,我到了云南,自会找个下处,不会跟你挤在一起。”

    荣世祯说道:“我才不担心这个。你到云南是客,我自扫榻相迎。”

    高应麟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是客人。”

    荣世祯笑道:“照你说来,你是主,我是宾,那你待客人还不热心些?”

    这时下人牵来了一匹白骏马,高应麟翻身上马,一手捧着诏书,一手牵着缰绳,高高在上,低头说道:“我要进宫去谢恩了。”荣世祯拱手与他拜别。

    回到平南王府,荣世祯赶着来找父王,问道:“父王知道三、四皇子先后封王的事情了吗?”

    旁人说道:“世子前脚出门,老王爷后脚就被传唤进宫,刚刚回来不久。”

    荣元量摆了摆手,说道:“皇上叫我进宫,特地将四皇子巡抚云南之事说给了我听。我猜皇上此举,也是免得四皇子卷入朝廷党争。如今丁嫔一党势力盘根错节,小皇孙中毒案是前车之鉴,这会儿朝廷内忧外患,实在经不起自相残杀了,倒不如让四皇子远远离开京城,暂保一时平静。”

    孙吉昌说道:“但云南一向是平南王的根本重地,朝廷从未插手干预。这巡抚之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以后云南有什么军政要务,文武百官是听王爷的,还是听巡抚的?人心不免惶惶。”

    荣世祯说道:“我虽与四皇子相交不深,但我观他行事沉稳,不是急功近利、自大胡来之人。”

    众人又想,自家世子于四皇子有过救驾之功,端的是过命交情,皇上安排四皇子退避云南,说不定也有这一层考虑,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不一日,平南王启程回归云南,高应麟随之同行。大队人马朝行夜宿,非止一日。

    高应麟等京城之人,见得云南景色秀美,风土人情与京师大不相同,不禁心中暗叹。那些云南人离乡日久,则巴不得早些回家。一行人兼程赶路,这一日终于到了蓬昆省春锦城。

    那高应麟初至云南,在城中绣绮园安身。绣绮园原是前朝陈国公府,大恒建朝以来,改为平南王游猎赏景之地。荣元量在归途上,早已经命快马先行赶回,将园子腾出来,让给高应麟居住。

    荣世祯因见高应麟随行人马并不甚多,便与父王商议道:“我看他随身箱笼也就那几车子,只怕他那里帘帐器皿、一应物事都缺着呢。他是不讲究这个,难道我们也不管了?”

    荣元量点头道:“你从咱们库房里选一些好的给他,但也不必太过奢华新奇,免得四殿下避嫌不要。你亲自送到绣绮园去,顺便看他住得习不习惯。”

    荣世祯答应着去了,命人将起居物事都打点整齐,骑马押送到了绣绮园。只见大门上已挂起了“昭王府”匾额,下人将他迎入园中,花木秀润,亭台重叠。

    不一会儿,高应麟一身素衣,亲自出来迎接,看见荣世祯率领下人们抬来一箱箱物事,立知其意,说道:“你拿回去,我用不着这么多。”

    荣世祯笑道:“昭王殿下怎么上门怪人家?你堂堂龙子龙孙,却过得寒素简朴。我们这些人在你之下,愈发连件鲜亮衣裳都不敢穿出来了。”

    高应麟向他身上看了一眼,只见这少年穿着藕色圆领锦袍,白玉带勒得腰身劲瘦,便道:“我素来不在意这些。”

    荣世祯笑道:“父王吩咐我来送给你,你不肯收,叫我怎么回话呢?你就当帮一帮我罢,好么?再说了,这些东西都是积年放在库房里的,如今拿出来重见天日,才不算是糟蹋了东西。”

    高应麟只得道:“那好罢。”绣绮园的仆人们便上来搬抬箱笼。

    荣世祯说道:“既收下了,你得叫他们一样一样用起来,我可要查的。”

    高应麟看了他一眼,说道:“请进罢。”转身进了厅上,荣世祯笑着跟上。

    两人坐下用茶,荣世祯见中堂写着“煦色韶光,轻霭芳树”,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便笑道:“这还是我爷爷生前留下的墨宝呢,不知挂了多少年了,你自己的字画怎么没带来?”

    高应麟说道:“我的都留在京城了。”旁边一个孙太监,是皇后派来替代徐老太监伺候四皇子的,接嘴答道:“因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去,四殿下叫我们把字画都收了起来,只捡了些最心爱的图画带来云南。”

    荣世祯故意打趣他,问道:“那你新画的那幅带了吗?”

    高应麟说道:“哪幅?”

    荣世祯笑道:“哑巴吃馄饨,你心里有数。”

    高应麟不语。

    荣世祯怕他初来乍到,大小杂事忙不过来,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道:“好了,我不扰你了。但我要央你一件事,你若是收到前线战报,也跟我说一声。”

    高应麟知道他是挂念萧在雍的安危,只道:“知道了。”

    荣世祯嘴上说笑,心里却担着心事,逐日派人去打听战况,但因山水相隔,并无前线消息传来。荣元量则下令调动大军,把守云南边塞,严防贼军趁乱扰南。

    高应麟身为巡抚,到任云南,云南文武百官原有提防观望之心,但见高应麟安顿下来以后,每日或是到衙门体察公事,或是到平南王府沟通时局,行事谨慎持重,只按时向朝廷递送折子,从不随意干涉云南机要,众人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彼此相安无事。

    展眼过了半个月,荣世祯等得望眼欲穿,前线终于传回消息,二皇子与定北王在南福山会师,十万大军攻向庆州府,伐木围城,对峙贼军。庆州囤粮丰厚,一时未见胜负之数。

    荣世祯原本千盼万盼前线讯息,此刻真的听到了,却更是发愁,急道:“什么叫未见胜负之数?是赢是输,总该有个准信呀。”

    高应麟这日恰来看望荣元量,在旁边说道:“这消息是半个月前发出来的,想是前线烽烟阻断,因此耽搁在路上,今天能全须全尾送到咱们手上,也不容易了。”

    荣世祯说道:“那么围城少说也有半个月了,唉,说不定这会儿胜负已经见分晓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当真闷煞人也。”

    荣元量沉吟道:“不知火狮子派了多少兵力驻守庆州。只怕贼军卖个空城计,将大部官军拖延在庆州,却又去滋扰其他地方。”将手一抬,吩咐旁边的书记道:“拟我军令,号令云南三军严守边地,每日都要快马回报军情。”书记领命而去。

    高应麟说道:“庆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想来火狮子不会兵走险棋。”

    荣元量说道:“咱们也不能以君子之心,推测反叛贼子之行。算起来,火狮子还是第一次明刀明枪跟朝廷交锋,不知此人计谋城府如何,就算只有他哥哥的一半,那也不好收拾了。”

    高应麟若有所思,指尖轻轻叩击着桌案。

    荣世祯想起那天大雪城下,火狮子那对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过来,眉心燃烧着一簇火焰……荣世祯心中就堵着一股气,暗道:“凭他有泼天本领,在雍不会输给他的。”

    平南王看天色将晚,命人传上酒饭。荣世祯喝了几杯闷酒,低头看着金杯里反映出融融烛光,想到萧在雍俊雅的面容,宽阔的胸膛,给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滋味儿……荣世祯的眼神就渐渐远了,身子变得热烘烘的。

    忽觉两道冷清清的目光射了过来,荣世祯抬头一看,刚好撞上高应麟的眼神,好像明晃晃看穿了他的心思。

    荣世祯脸色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笑自叹,情肠百结,不觉又喝了数杯下肚。

    酒过三巡,荣元量和高应麟又说起近日邸报,都说皇上龙体欠安,三皇子入朝参政,近来整顿京师吏治,着实办了几件大事。

    荣世祯听在耳中觉得晕乎乎的,因起身道:“父王,儿臣醉了,要去花园里松散松散。”

    荣元量说道:“昭王在这里呢,你说走就走?”

    高应麟则道:“你去罢,叫人扶着些。”

    荣世祯笑了笑,说道:“自己家里,我闭着眼睛都认得路。”

    自行出了后门,来到花园之中,只见月色如水,满院花草一望无际,信步走在草木之间,忽见一簇丫鬟捧着糕饼果品,快步要送到前面厅上。

    荣世祯方才光顾着喝酒,肚里有些饥饿,唤道:“是点心么?拿来给我看看。”

    众丫鬟忙迎了过来,荣世祯取了一块糯米糕,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劝道:“世子醉了,回屋歇着罢。”荣世祯笑道:“我知道,一会儿就回去。”

    他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走到一片梧桐树下。

    正值秋日,那些梧桐树遍体纯金,光灿灿流泻得满院烁金,深蓝夜色中看来更显得澄净。

    荣世祯走到梧桐树下,席地坐在落叶上,微风吹来,酒意醉人,他身子一歪,捏着那块糕饼,渐渐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荣世祯喃喃道:“我马上就回去……”那人却不停碰着他的手,忽然手背一阵刺痛,荣世祯不由得惊醒过来,眼前赫然是一只蓝孔雀,拿尖嘴不停叨他的手,要吃那块糕饼。

    荣世祯手上吃疼,忙撒手把糕点放在地上,说道:“好好好,你吃你吃,我不要了。”

    此时夜色静谧,四周树上地下,远近错落歇着七八只蓝孔雀,都是平日里养在王府花园里的,从来不怕人。有的剔翎,有的闲行,有的过来分食糕点。

    荣世祯起身让出位置,拍了拍衣服,抬头见一只孔雀落在那边树枝上,忽然起了兴:“好久没见人打秋千了,左右无人,我来耍一招天外飞仙。”于是解开衣带,用力一抛,那衣带荡悠悠挂上了枝头。

    荣世祯将衣带打了个结儿,用手拽了一拽,感觉十分牢固,于是就地一跃,两手攀住衣带,把身子高高吊了起来。

    他正要抬腿跨骑上去,忽然不远处树丛中有人厉声喝道:“住手!”周围孔雀登时受惊,四散飞走。

    荣世祯再想不到旁边静悄悄的居然有人,更想不到那人在旁边站了多久,不由得震了一震,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高应麟一脸焦急之色,俯身从靴中拔出短剑,手腕疾翻,短剑如闪电般激射而出,急速割断了上空衣带,短剑又继续飞出,当的一声深深插入梧桐树枝,剑柄兀自左右摇晃。

    这几下犹如兔起鹘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衣带就被割断,荣世祯手上没了借力,身不由己坠了下来,惊声叫道:“哎呦!”

    高应麟几个箭步冲了上来,伸手去接,只听砰得一声,荣世祯结结实实撞在他怀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下,梧桐金叶如雨而下,扑簌簌落得满身都是。

    荣世祯摔得七荤八素,伸手撑着高应麟的胸膛,好半天才眼冒金星坐起身来,说道:“我……我……”

    高应麟也坐了起来,两手板住荣世祯的肩膀,喝道:“就算没他的消息,你也犯不着寻死觅活的,你怎么这么糊涂!”

    荣世祯给他捏得肩膀生疼,忙道:“不是啊,我想搭个秋千绳玩一玩……你以为我要吊脖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