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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复相见(正文完)

    叶珏反手攥住袭向腹部的寒白细刃,眼底的震惊与疑惑全然替代片刻前装出来的无知和懵懂。

    “你想杀我?”他不敢确信地再次疑问。

    季雪满笑笑,低下头,握住短刃的手掌被割出锋利的口子,鲜血滴答落下,闷声浸染衣料。

    他似是有些遗憾,尾音拉长:“失败了啊。”

    “什么?”

    叶珏立即升起十二分的警惕,手中利刃握紧欲反制之,然周遭景象一变,窗外黑夜转为清晨。

    他坐在镜台前,看向镜子里映出的两人。

    是季雪满第一次为他梳发。

    被扯到的头皮还在发麻,叶珏抬手捂头,眼尾无辜下垂以示可怜。

    季雪满挑起他的一缕黑发,口吻认真:“你的伤在头上,有头发不利于恢复。”

    他俯下身,和叶珏贴得极近,白皙的下巴垫在乌黑的发旋上,抚摸长发的左手渐渐从耳根滑到颈侧,微笑着说出毛骨悚然的话。

    “不如把头割了吧,不用养伤,也不用梳发了。”

    “!”

    脖颈瞬间被钳制住,叶珏伸手抵抗,却不知身后的额季雪满哪来的力气,竟丝毫掰扯不动。

    呼吸越来越困难,脸部憋涨成紫红,叶珏无可奈何,掐住季雪满的手腕用力一折。

    “咔!”手腕脱臼,季雪满松开手,似笑非笑地和镜中获得喘息咳嗽不止的叶珏对视。

    明知道只是幻象,在对上那道嘲讽的眼神时,叶珏仍是有所心慌,竭力想解释:“我不是故意……”

    话没说完,屋内摆设如烟沙随风消退,漫天星辰下,他背着季雪满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向后山的路上。

    正哼着的小曲儿戛然而止,后背的人搂上他的脖颈,轻声问:“怎么不唱了?”

    叶珏停下脚步,偏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笑吟吟的人。

    就在手掌掐住咽喉的刹那,他一把攥住手腕,连带背上的人猛地甩开。

    可下一刻,那只手又贴上他的脸颊。

    而他手下触摸到的,是熟悉的柔软与滑腻。

    衣衫半退的人正躺在深色的桌案上,双腿大开,雪白的肌肤透出羞人的薄粉,一副任君采撷的诱人模样。

    叶珏看清眼前的人和景,想起自己正在做的事,呼吸一滞,绷紧多时的弦倏然乱了。

    “怎么?不喜欢?”季雪满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去。

    叶珏身体僵硬,看着他,喉结艰难滚动:“喜欢,但是……”

    “但是你嫌我脏。”温声软语忽地变得冰冷。

    “不……”

    一只手猝然向他心窝凌厉袭来。

    叶珏迅疾跳起后退,衣衫散乱,还没来得及整理,忽被什么绊了一跤,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倒。

    视野忽然从云渚小庐的房顶变为清澈无垠的天空,空气中混合草香和山泉的清新,他正枕在软软的大腿上。

    可一看见季雪满低下头时的危险笑容,叶珏当即翻身躲开,逃离令他沉迷的“温柔乡”。

    季雪满跪坐在溪石上,“噗嗤”笑出声:“这次倒是快,我还没动手呢。”

    沉默相对。

    季雪满渐渐敛了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躲。”

    ……

    幻境还在不停变化。

    每一次,都是两人过往相处的时刻,都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但每一次,曾经的爱人都毫不犹豫地狠心向他下死手。

    除去刚开始时,之后无论面对何种情形,叶珏始终一言不吭,面对季雪满的袭击总是尽力避让,怕伤了他。

    一方妥协退让的结果,便是另一方的愈加狠辣。

    周身又陷入黑暗。

    叶珏一怔,尚未想起这是何时的场景,鼻尖嗅到一抹脂粉香气。

    恰是不久前,他进到入云阁时闻到的那股香味。

    “!”他旋即召出玉骨扇抵挡,然终究是晚了一步。

    冰凉剑刃刺透他的胸膛,叶珏诧异低头,一双含笑却冷若冰霜的眸子在看他。

    “唔。”喉间腥甜,他努力咽了好几下,仍是呕出一口血,染红淡色的唇。

    季雪满转动剑柄,剑身碾着肺腑又往里去了几分,血迹湿透衣衫,顺着指缝无声滴落在地毯上。

    “歘!”长剑拔出,叶珏捂住伤口踉跄后退几步,“扑通”单膝跪在地上。

    季雪满蹲下身,将沾满血的剑扔到他跟前。

    “给你一个机会。”

    他饶有兴致地等待叶珏的动作,但好一会儿过去,对方仍无反应。

    季雪满变得不耐烦起来,疑惑问道:“你在等什么?”

    叶珏看他一眼,默默拿起了剑。

    “果然。”季雪满轻哂。

    但出乎他的意料,拿剑的那双手,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剑身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颤抖地双手举起奉还。

    “给你。”

    季雪满的表情变幻莫测。

    他嗤笑一声:“叶折瑾,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想置你于死地,你不杀我?”

    叶珏挤出一个苍白的笑:“你想杀我,很正常。”

    他知道面前的“季雪满”是幻象。一开始他也想过斩除,但是当他知道“季雪满”是由何而来之后,便再也无法下手。

    即便是幻象,亦是他造的孽会导致的后果,他没资格反驳一句“这不可能”。

    只是,他有一个要求。

    “我的命想要便拿去,但须得是救完阿雪之后。”

    对“季雪满”说救季雪满,这场面太过诡异,“季雪满”却是在听完后笑了出来。

    “明知他对你有恨,你俩再无可能,你还愿意救他?”

    “是。”叶珏坚定道。

    “好吧。”“季雪满”点点头,站起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周围黑暗一点点退散,烛火蹭蹭亮起,但已不是入云阁一楼大堂的场景摆设,而是一个陌生的偌大殿堂。

    殿内两侧植满奇异花木,高入梁顶,唯剩中间过道留有些许空间,但仍有一株巨树矗立于正中央,牢牢占据大殿的主要位置。

    叶珏抬头望向上首,“季雪满”的身形在走动间逐渐发生变化,待他登上台阶,在藤木殿座前掀袍转身时,已全然变了一个人。

    一名老者——或者说是脸和手上布满千沟万壑的褶皱、弓腰若龟壳的人,着一身墨绿衣袍,懒洋洋往座上一躺,声音却像少年般明朗轻快。

    “叶珏,本仙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愿放弃,坚持要与本仙做这笔交易的。”

    他这么一说,叶珏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他擦去嘴角的血,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向正前方,郑重行了一礼:“拜见仙君。”

    阴阳合德木看他这副狼狈样,轻笑一声,一弹指,一道绿光注入伤口,叶珏明显感觉伤势在恢复。

    他叹道:“没想到你是个傻的,不还手就罢了,最后又硬生生挨我一剑,决心够狠。”

    叶珏抚摸已然痊愈的伤口,低眉顺眼道:“仙君考验,弟子应当坚持。”

    “错!”阴阳合德木大声否认,翘起二郎腿,食指点点他:“非是考验,而是劝退。”

    说起这事,他颇有咬牙切齿的愤恨意味:“赤木那老……老仙人,把本仙困在这,让好好反思。你瞧,本仙这不就在认真反思吗?光是忘川岸上那一群船夫都难搞定,不少来找本仙求愿的都望而却步。你倒好,把本仙的几个船夫耍得团团转,竟独身到了彼岸。”

    “本仙呢,深明大义,拉你入幻境让你认清现实。你与季雪满,非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们的仇恨非是轻易能消除,你此行没有必要。”

    叶珏低声道:“弟子认为,有必要。”

    “那是当然!”阴阳合德木突然一改反对之态,吹胡子瞪眼的,拍拍藤木椅的扶手,像在警告他,抬头朝上又像在故意说给谁听,声音嘹亮道:“话说明白,不是没给过你放弃的机会,是你硬要坚持,所以本仙才答应你的请愿!本仙可是无辜的!被迫的!”

    叶珏:“……是。”

    “而且,你是甘愿献祭的那一方,还算道义,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邪术!”

    叶珏:“……嗯。”

    如此,阴阳合德木总算松一口气,拍拍胸脯,心想就算被赤木老贼知道了,他也是占理的一方。

    长久未能得到进献的他激动地眼白都开始泛红,好不容易按捺住迫不及待地心情,他努力镇定地抬起右手两指,向大殿中央伫立的巨树轻轻一点。

    巨树顶端分岔出一串新的枝桠。

    阴阳合德木解释道:“此乃本仙本体,你所求之事,会由它完成。但是——”

    就在叶珏转身向巨树走去时,阴阳合德木喊住他,堆满笑的脸上褶皱更深,当真宛若风干老化的枯树皮。

    “既是交易,本仙出了力,你呢?天下可没有坐享其成的美事。”

    浑浊的眼球投射出贪婪的目光,在年轻健壮的身体上上下扫视几回,声音轻飘如引人堕入地狱的鬼魅。

    “你想转予季雪满你的修为和生命,既然早晚活不成,你的这副皮囊,可别浪费啊。”

    *

    无定洲,血炼门。

    “带下去吧。”无相殿内,归符挥手命令道,不管台阶下那几人叫得有多凄惨。

    等人都散了,他揉揉眉心,疲惫地向后仰倒在椅子上。

    梁涉站在一旁,发苦道:“这已经是处置的第三批了。”

    归符睁开眼,眸底寒光迸射:“说明还是惩戒太轻,才会让他们胡说八道!”

    然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是不是胡说八道,整个门派内,唯有他们几人知晓真相。

    距离天启秘境之行结束已过去半月,血炼门派去秘境历练之人全数安全返回,包括门主叶珏。

    而叶珏一回来,便对外宣称闭关修行,将门派大事决定权全都交给归符等几个亲信。

    修士闭关数十载,并不罕见,何况秘境那日,有不少人亲眼见证叶珏潜进海底不见,为此有传言说,血炼门门主得了天大的机缘,正欲修行参透。

    但也有红眼的人,故意放出谣言:叶珏形式藏藏掖掖,得到的新功法定是邪术。

    再一通添油加醋、怪力乱神,后一种说法传得还有模有样,一些心思不正的血炼门弟子听了,也会偷摸议论两句。

    至于议论被听到的下场,就如方才的那几人一样。

    其实,不是的。

    两种说法皆不对。

    梁涉叹气:“我去看看门主。”

    归符默默跟上:“我也去。”

    两人辗转来到无相殿后的地下密室。

    “轰——”

    “咳、咳咳!”

    石门开启,还没走进门内,他们先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回荡在狭窄封闭的空间内,动静大的仿若连肺都要咳出来。

    二人大惊,忙快步入内。归符速度快,跑在最前面,然而刚转了个拐角,便当场愣住。

    “门主……”他惊得说不出话,眼眶一瞬间红了。

    “来了,咳咳。”回答他的是一道苍老沙哑的虚弱气声。

    梁涉匆匆赶来,同样震惊:“门主!”

    叶珏迟缓地摆摆手,笑得惨白:“有何大惊小怪?不至于认不出本尊吧。”

    归符走到近前跪下,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他,可又停在了空中。

    不至于认不出?归符苦笑,怎么不至于。

    如若不然,谁能告诉他,面前这个鹤发鸡皮、弓腰驼背,全然已到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人,是谁?

    明明几天前还不是这样,那时还只是两鬓略有斑白……

    梁涉在另一边蹲下,眉头深深皱起拧出“川”字形,拉过叶珏的手腕替他把脉。

    瘦削的手腕已摸不到一点rou,全是骨头,外面罩着一层发皱发黄松垮的皮,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

    “怎样?”归符急切问道。

    梁涉摇头:“不足一年。”

    归符不敢置信地看向叶珏。头一次,他敢用这种质问的眼神,似乎在逼问叶珏给个说法。

    叶珏笑了,牵动嘴角堆横的褶皱,露出的牙齿脱落好几颗,他也不在意,反而还宽慰两人:“没了修为和生命,连青春和容貌都没了,还能有接近一年的活头,该知足了。”

    “门主为何不早说?”归符为他感到不值。

    “这不是让你们缓冲几天?”叶珏拉住他,微微侧首,突出的浑浊眼珠缓缓转动:“你要快些学,等本尊不在了,你也能独当一面。”

    然后,他又交代梁涉:“忘记说了,记得动点手脚,把本尊的魂灯做得亮些,免得那些宵小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本尊现在这样,想镇住他们,估计是有点困难。”

    “其他的……”

    半晌,他哑然失笑,灰白无神的眼里泛起点点泪光。

    “这副丑陋样貌,还是不要见了吧。”

    *

    季雪满近日来觉得有些不对劲。

    忘记是从哪天开始,他渐渐感觉到空虚多时的体内,灵力在充沛缓慢地流淌滋润过每条经脉。

    如大病初愈,他久违地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傍身,身体也变得轻松强健许多。

    这日,他满腹怀疑地在门前随手挥了一掌出去,使出十成的功力。

    “轰!”百里外的一座小山头瞬间被削平。

    欢月当场从他手腕上爬下来,幻化成人形,万分惊喜道:“公子,您这是?”

    这等功力非是一个修为几近丧失的人能拥有的,他立即生出一个猜测,小心翼翼询问道:“公子,该不会是那傻子……”

    季雪满不语,垂眸盯着右手掌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

    “公子!”欢月顿时不敢再多嘴,小跑着跟上去。

    屋内,季雪满走到书案前,推开木窗,低头时瞧见幼小根叶已全部萎缩枯黄的雪晴兰。

    “……”他捏住瓷盘的边角,缓慢把雪晴兰拖到太阳底下。

    芽根应该是死透了,季雪满想,可如果……

    他倚在木窗边,歪头靠着,出神地望向窗外。

    所以,是用了什么办法?

    季雪满闭上眼,感受识海内那一抹不属于他的神魂之力,默默舒了口气。

    还好,人安然无恙。

    可是,没来找他。

    季雪满心头忽蒙上一层落寞。

    片刻后,他自嘲一笑。

    来找他作甚?不是他自己说的,从此放开吗?

    他可真是有够矫情的。

    季雪满低下头,又把雪晴兰的瓷盘拉到阴暗无光的角落里。

    既是死透了,就不该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

    一切都回到正轨。

    安谧平和的隐居生活,无人打扰,修为还在,曾经那些事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很久之后,再回味那些痛苦,已经淡而无味,不值得说起。

    连同那些短暂的欢愉,也一起消逝而去,不值得铭记。

    季雪满这么想。

    直到这日,又是一年大雪封山。

    清晨,季雪满睁开双眼,坐起身后,垂眸失神许久。

    窗外,太阳没有升起,依然是阴云笼罩的天地。

    季雪满灭了炉子,穿上斗篷,推开云渚小庐的大门。

    险些被屋檐上的雪浇到头顶。

    “该去查看下封印。”他自言自语道。

    要是再有什么人闯进来就不好了。

    季雪满裹紧斗篷,一步一步走在洁白的雪地里,任凭寒风吹乱额前碎发。

    但似乎太冷,有冰霜吹进他眼里,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以致于他走错了路。等他停下时,到达的非是山腰,而是西南处的山顶。

    山顶寒意更甚,冷风呼啸,吹掉了斗篷的兜帽。

    季雪满却忘了再戴上。

    他站定在山顶抬眸远望,太远了,看不到。

    握着碧玉洞箫的手指关节冻得有些发紫。

    季雪满想,应该也是听不到的。

    但他还是举起箫抵在唇边。

    不成曲调的音节断断续续流泻出来。

    很难听。

    呼出的白气洇湿了面庞,化为一颗颗水珠。

    季雪满想,难听到自己都哭了,真是不该。

    乌云重新聚起,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雪。

    不多时,一枚雪花落在发梢。

    白了最后一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