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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风中孤木

    次日清晨,梅斯按照诺里的指示去餐厅用餐。

    诺里无愧于阿奇伯格的姓氏,即便是早餐都准备得丰盛异常,见他来了,便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梅斯在他旁边坐下,诺里将一碟煎蛋和培根往他面前推了推,然后托着脸看他小口小口地吃。

    阿奇伯格兄弟无疑生了副好皮相,相较于欧文的沉冷,诺里看上去更有亲和力,唇角时时带着丝笑意,这么看他的时候,竟然有种少年人一般不带狎旎的专注感。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他问道。

    梅斯在路上的这几天渐渐习惯了正常的饮食,但是早上一起来就吃rou对他的肠胃而言还是刺激了些,因此吃得尤为慢。闻言,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放下刀叉,认真道:“睡得很好,谢谢主人。”

    他昨天晚上没有在诺里的卧房留宿,清洗干净之后,就跟着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门外的威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卧室已经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变了样:盥洗室里摆着洗浴用品,床单、被子也换上了新的套装,衣柜里甚至还挂了几件干净的衣服,样式简单,但至少足够保暖。一看就是专门准备的。

    诺里问道:“房间里还缺什么吗?”

    他的体贴顿时让梅斯受宠若惊,连忙道:“不缺了,已经足够了。”

    诺里闻言便点点头,让他有什么事情就找安妮或者威廉,然后就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梅斯一愣,他以为诺里一大早把他喊过来是要做些什么,不料对方竟然就这么走了,仿佛只是为了盯着他吃一顿早餐。

    他戳了戳盘子里的煎蛋,又想起诺里似乎并不清闲。昨晚去他房间的时候,他的桌上还摆着不少信件,墨水笔也随意插在一旁的瓶中,看上去似乎是刚刚忙碌完的样子。是了,之前就连在路上的时候,他都时时关注着两国的情况。可明明阿奇伯格的家主是他的兄长……罢了,终归是阿奇伯格兄弟之间的事,他一个奴隶又哪来的立场替他们cao心?

    梅斯将最后一口牛奶喝掉,擦干净嘴,摸了摸暖烘烘的胃部,小小地发出一声喟叹,看向一旁安静等待的安妮。

    也许是诺里的话给了他点勇气,他犹豫片刻,终于提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要求。

    “我……一会儿想去外面看看,不是离开城堡,只是去后花园走走,可以吗?”他谨慎地问道,连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

    而被他注视的女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当然没问题,需要我陪着您吗?”

    她一边说一边过来将餐盘刀叉收走,然后给他倒了杯红茶。

    “哦,谢谢。”梅斯连忙接过。

    安妮忍不住露出笑容,提醒他:“伯爵允许您在城堡里自由活动,不需要问我的。”

    梅斯点点头,他记得诺里说过的话。

    只是宠物被领回了新家,总是会对周围陌生的环境心怀警惕的,就算诺里在床事之外似乎还算好说话,他也不敢太过放肆。他不知道诺里容忍的限度,不知道他的底线,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他没有告知的规矩,又怎么敢真的随心所欲。

    除此之外,这里的人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奇怪。安妮也好,威廉也好,他们仿佛都将自己当作了阿奇伯格的客人,而不是一个主人家随随便便就可以扔掉的玩物。但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对我呢?梅斯总是忍不住想,除了取悦主人以外,他没有任何价值,就算他们轻蔑地对待他,甚至背着诺里侮辱他,都是很正常的,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偏偏他们都没有这么做。

    这固然让他松了口气,甚至对这个地方隐隐又多了层好感,但这样无理由的善意却也让他隐约有些不安。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在过去,那些源源不绝输送到沃古斯塔的财富也是为了大贵族权势、人脉和地位而来。沃古斯塔就如他们领地后那片茂盛的云杉林一样,从祖辈开始,一代代地积累权势,权势又为他们吸引来各种各样的飞鸟走兽;那些生物在他们的荫蔽下繁衍生息,又将自己的生命贡献给这个庞大的家族,一遍又一遍地巩固他们的地位;最终,云杉的根系盘根错节,遍布满地黄金的拉图,甚至整个拜里亚。

    但是当参天大树倒下,当成片的云杉被一把火烧尽,当根系被一个接一个地刨出,剩下的那颗孤零零的云杉便再无法为鸟兽们提供帮助了。

    他失去了价值。

    就算它笔挺、苍翠,就算它受尽狂风摧残还屹立不倒,但归根结底,它也只是棵树而已。

    再要他用什么交换,便只能从自己身上砍下枝条了。

    “先生,后面就是花园。只是现在已经快到冬天了,外面温度很低,建议您不要在室外逗留太长时间。”安妮替他拉开门,体贴地提示道。

    梅斯道了声谢,想了想,又问道:“能……陪我走走吗?”

    “当然。”

    她的礼貌让梅斯心情复杂,以至于安妮从衣帽架上拿了件厚实的披风挂在手臂上,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作。

    “先生?”安妮叫了他一声。

    梅斯啊了一声,看向她,安妮问道:“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或者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

    她专注地看向他,梅斯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安妮,我有点……好奇。我只是个奴隶而已,其实并不值得你们这样的尊重,但为什么……你们还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呢?”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知好歹,甚至隐隐有指责对方不怀好意、另有所图的意思,于是立即又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真的觉得有些奇怪……”

    盛满了疑惑的眼睛很温和地看着女仆,既不傲慢,也没有羞耻,只是真诚地、不卑不亢地注视着。女仆在这样的目光下,露出了同样疑惑的表情,片刻后终于明白过来他的困惑,顿时一笑:“先生,您多虑了啊。

    “大家都知道您是伯爵的人,我们当然要将您照顾好。至于您所谓的善意……先生,请允许我问一句,您在来城堡的路上,有做什么会令人不悦的事情吗?”

    梅斯摇摇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里,和其他人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引人不快的事情。

    “既然您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抱有恶意呢?”

    安妮笑了笑,给出的答案简单得超乎想象,梅斯却微微愣住了。

    ——“您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明明我既没有向您的家族献上忠诚,也没有拿出足够的报酬交换。您就不担心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给您和您的家族带来麻烦吗?”

    云杉树下,黑发的少年问道。

    彼时他应该才拜梅菲尔德为师不久,措辞里都还带着些许生疏和谨慎,大概是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了他许久,这才在习剑的时候,在老师演示完后询问了对方。

    而离他不远处的人闻言偏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疏朗的笑:“任何风险都值得警惕,但警惕不意味着始终恶意地揣测一切,如果连对待一个陌生人都要满怀恶意,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梅菲尔德将长剑收入鞘中,过去纠正少年的姿势,一边做一边道:“而我只是做到了不滥用‘警惕’罢了。”

    ……

    如果连对待一个陌生人都要满怀恶意,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时光荏苒,如今的梅斯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只是此刻乍然听到,才陡然意识到这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句话。那些在颠沛流离中滋生的惶惑不安在这一刻忽然平息了几分,令混沌的大脑得了片刻的清明。

    他有些恍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些准则了?不心怀恶意地揣测他人,不滥用‘警惕’,保持谦卑,保持底线……正是这些让那棵云杉受尽了狂风摧折,但也正是这些,让它得以在狂风过后挺立如初。

    他对欧文说,他要从荆棘丛中站起来,他要自己斩断那些束缚他的锁链,但如果在斩断锁链之前,他就已经忘却了自己过去的品德,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届时活下来的,不过是个拥有梅菲尔德·沃古斯塔模样的皮囊罢了。

    “谢谢。”他对安妮说道,“我们走吧。”

    俊美的男人的那双碧蓝的眼睛如有天光倒映般闪闪发光,看得女仆微微愣神。她不知对方方才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更不知对方在这短暂的思索中豁然开朗,只觉得他看上去比昨日刚到城堡的时候更加鲜活,如枯木逢春般令人心生欣喜。

    于是她微微欠身,道:“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