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将军与五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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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蓄须,肤色紫铜,单起一个丸形发髻,无钗,鬓角处有些许银丝,眉眼间不怒自威,像他看过的那些画上嶙峋的奇石峭壁。他穿一身玄甲,绛红披风沿边缝着一周獾毛,腰间配剑,坠一个青玉吉祥如意结,盖在手背上的连臂皮甲在手腕处系了根红绳,缠绕两圈,中央打着四合结。 小皇子怔忪地盯着他搭在剑把上的大手,觉得温暖,答: “霍临……我是霍临。” 将军沉默片刻,扭头对车夫吩咐: “近安,把车上的黄酒和酱牛rou拿来。” 近安支支吾吾地看向小皇子又看向他, “将军,这……小孩子,酒就……算了吧……” “喝一口暖身子,又不是酱酒,醉不倒人。” 将军撩起身后的披风,一屁股坐在直打哆嗦的小皇子旁边,不知道从哪抽出枚小刀,挑开包着酱牛rou的细麻绳,打开油纸,割一片牛rou下来,拿刀尖扎着,递到已经开始吞口水的小饿鬼眼前。 “吃。” 刀刃看着吓人。霍临小心翼翼地取下那片牛rou,整片塞进嘴里,匆匆嚼两口,还没尝出味道就赶紧咽下去,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还剩的那一大块散发着五香味的牛rou。 “呵。” 将军轻笑着摇头,接着为他片下牛rou,递给他一个大葫芦。 “喝。” 小皇子不想其他,抱住快顶他半身高的葫芦就灌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有点熏,还没解到渴,怀里的葫芦就被身旁人抢了过去。 霍临不满地看向他,却见他递过来一片牛rou,不生气了,吃牛rou,看他一手就握住那个大葫芦,仰头敦敦地灌酒。 “你是谁?” 他嚼着rou片、口齿不清地问。 “武崇延。” 将军为自己片了片牛rou,丢进嘴里。 “他喊你将军。你是将军?” 胃里暖呼呼的,头也有点晕。小皇子觉得这应该是幸福的感觉,就像躺在云上,轻飘飘的。 “我是。” “将军是干什么的?” 牛rou又递了过来,他接着吃。 “杀人。” 霍临看着那又戳来一片美食的刀尖,忽然不敢拿了。 见他不拿,武崇延收回刀,自己吃,递给他酒。 “没那么可怕。杀人,回家,出去杀人,再回家,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一辈子是多久?” “哈哈!” 将军乐不可支,拍了拍他小小的后背,拍得他一口呛住,面红耳赤地咳嗽起来。 “这得看你能活多久。不好说。” 小皇子咳得天昏地暗,浑身热得要发烧。终于顺过气来,回神一看,那块牛rou已经只剩半块了,而他还没吃饱。他继续眼巴巴地盯着,欲盖弥彰地问: “你为什么从这里路过?我好几天都没等到人。” 武崇延注意到他的眼神,给他牛rou片,答: “刚见完皇帝,准备去皇陵,祭拜你娘。” 小皇子一下子不动了,嘴里的rou还没嚼碎也不嚼了,咽下去。 “我娘不在了?” “生下你就死了。” 将军喝口酒,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和前面阴冷的厅堂。 “你长得很像你娘。你父皇悲痛欲绝,不愿见你,就把你打到冷宫来了。” “……哦。” 霍临干巴巴地应着,脑子晕乎乎的,吸溜着鼻子,呜咽几声,没忍住,哭出一声,平地惊雷,随后就是狂风骤雨,嚎得撕心裂肺。车夫本来在马车旁候着,听到动静,吓得双眼瞪直,跑过来手脚乱挥,不知该朝哪摆,直劝: “祖宗,我的小祖宗,别哭了,哎哟喂!将军,你怎么把这小佛爷惹哭了?这可如何是好啊,把人引过来……” “哭出来就行了。男人么,哭一次以后就不哭了。没人告诉他,他迟早自己也发现了,到时候哭的保不准是谁。还不如早点知道,省的害人害己。” 武崇延割下一片牛rou,拿刀戳了,喂进自己嘴里,扭头看悲痛欲绝的小皇子。 “近安,你看他哭得好丑,跟个老橘子一样。是不是小孩子都这么丑?我不在的时候,襄怀也这德行?那真是苦了菱湘了。” 近安的脸也皱得不比小皇子好到哪里去,像个粗核桃,勉强应道: “是,将军,夫人那阵子连发都没梳了,憔悴得很。” “那等会儿我们得去绫罗庄给她买几匹新缎子,还有她喜欢的那什么液什么膏什么胭脂,哪儿的来着,新出的,弄两套。皇帝赏下来的她八成不喜欢,上次就嫌老。” “走!你走!你是个坏人!我不吃你东西!你走!” 小皇子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卖力地推搡旁边这男人的胳膊,推了几下他就只是晃晃,牛rou照吃不误。 武崇延坐得像尊活佛,纹丝不动,切了厚厚一片牛rou放他眼前,问: “你真不吃?” “呜——” 小皇子揪着他的披风,折磨他的獾毛,盯着那片牛rou,鼓起勇气往他下巴上顶了一拳,抢走rou,风卷残云一样塞进嘴里,瞪着泪眼气鼓鼓地在他面前嚼腮帮子。 武崇延摸摸自己下巴,嘶声: “还挺疼。我就说珍宝斋的酱牛rou中原第一,吃了就有劲儿,襄怀还不爱吃。他们俩都不知道谁能打赢谁。” 近安惊慌失措,赶紧劝住: “不能打!将军,不能打!这是五皇子,打了要被砍头的!” “行了。说说而已。” 他把最后剩的一小块牛rou直接给霍临,等他吃完,问: “想不想去皇陵看你娘?” 近安没了气,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就要当场晕倒了。 霍临咽下碎rou,嘴里发干。他瞪着白茫茫的雪面,说: “我要喝酒。” 武崇延递给他葫芦,觉得有趣。 “嘿,你还知道喝酒壮胆。” 小皇子一抹嘴,腾地站起来。 “我去!” 真正的皇陵在地宫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武崇延领他去的是地上的碑林,在一片蓊蓊郁郁的常青树里。 霍临看着面前花白的石碑,努力认着上面的字,但都是小篆,他学的隶书,还认不出几个。 武崇延发现他迷茫,指上那密密麻麻的碑文中的中心。 “这里,乔夫人,乔溪君。” “乔溪君。” 小皇子重复一遍,伸出红通通的手指摸上那三个阴刻的字。指腹下的石碑冷得像冰,他又摸了一遍。 “你娘是徐州人,楚地多绝色,她是最漂亮的。当年你父皇春初去徐州出游,一眼就看中了她。” 武崇延收回手,背在身后,回忆往事。 “那天下小雨,河两旁的柳树刚抽芽。你娘没带伞,河边行道窄,有辆牛车要过,她给人家让路,没注意,脚底滑了,抡着胳膊就掉进河里,扑通好大一个水花。” 他畅快笑出声。 “我是当时的随行护卫。皇帝着急了,叫我下去救她。我跳进河里,把她抱上岸,皇帝立刻打着伞来,叫下人给了她一张毯子,把她搂怀里。然后就成了。” 霍临故事听到半头,不满,皱眉问他: “什么叫‘然后就成了’?” “就是成了啊。你父皇带她游山玩水,回长安就封她婕妤,这不就是成了?” 小皇子还是不满意,知道他不会讲故事,问: “我娘在这下面?” 将军应了。 小皇子打量着脚下覆满白雪的枯草地,忽然蹲下,面朝下张开双臂,趴在雪上,闭上眼。 武崇延觉得好玩,问: “你这是干什么?” “抱我娘。” 将军不说话了,也面朝下趴着,扭头看向小皇子生气的眼睛。 “你干嘛!” “我也抱一下,不行?” “不行!只有我和我爹才能抱我娘,你起来!” “我就不。你有本事把我拉起来,不然我就一直抱着。” 霍临跳起来就去拉他的手,使了吃奶的力都没把这个沉得要死的大块头给拉起来,反而逗得他咯咯直笑,嘲笑他: “再来十个你都拉我不起来。你当我比你多的三十多年饭白吃的吗?” 两人又闹腾一会儿,武崇延自己站了起来,拍掉身下的雪。 “行了。闹够了。我送你回去。” 霍临一下慌了,往后退后两步。 “你要送我回哪儿?” “昭台宫。你住的地方。” 武崇延一把把他捞过来,手臂箍着他肚子,提起来就往马车走,任他怎么踢打都不松手。 “我不回去!里面没人了!我不回去!” 霍临被他摔进车厢里,见他上来便扑过去,紧紧抓着他唯一没护甲的大臂,抽泣着求他: “你带我走!我不要一个人呆在那里!你带我走!” “近安,去昭台宫。” 武崇延对车夫吩咐,扯掉他的手,抵开他小小的身体,神情冰冷,仿佛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在哪里是你父皇的旨意。你是五皇子,我只是个草莽将军。我不能带你走。” “那带我去见我父皇!” 小皇子绝望地瞪着他,死死抓着他抵开自己的手腕。 “只能是你父皇想见你,你不能去见他。” “为什么!” 他大吼。 “因为你父皇是皇帝,你是被他打入冷宫的皇子。” “为什么!” 他还是执着地问着这句话,将军却不再给他答案,到了昭台宫就捉住他,把他扔下去,从车帘伸出手,向他挥舞告别。 马车驶远。 霍临追上去,流着泪,奋力奔跑,嘶喊: “留下!带上我!” 奔跑,脚踩上过长的下摆,摔倒,爬起来,他又追上去。 “别走!带上我!啊——” 他再一次摔倒,磕得膝盖像碎了一样,掌根撑在地上,也擦得血红。 为什么没人要他? 为什么谁都不要他? 他伏在地上,握紧拳头,锤打旁边长长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