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所谓王妃
赵阙向来很清醒。 他自小就知道,人间事便如树梢月,往往不能圆满求全。上层贵族享受家族荣光的荫蔽,自然也要为此付出等值的代价。就像阿姊分明与表兄两情相悦,却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嫁去尚书府。出门前,阿姊执着他的手,忍泣道:“替我告诉他一声,对不住。” 然而他没有做这个传话的掮客。他不熟识情之一字,只知道纠缠拖沓太久,总要伤人伤己。不应发生的事,尚未萌芽之前就该掐死在土里。 赵阙早早接受了嫁娶由不得自己的事实。不出意外的话,母亲大约会给他择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不论是否合意,总是要各尽其职、相敬如宾的。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妻”。 赵小侯爷活了十七年,头一次真心实意的觉得,其实某些牺牲也不是很有必要。 这桩亲结得荒唐。新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朝廷很是闹了一场辞旧迎新、党派争权的风波。赵阙靠荫封入得翰林院,清贵闲职一个,并无多少机会参与。而不偏不倚力挽狂澜的,正是犹在病中的靖国公。年轻的皇帝险些热泪盈眶:“朕羽翼未丰,得卿如此,实乃江山社稷与朕之同幸也。” 靖国公十分大义地表示,为君尽忠理所当然,赏赐他一概不要,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本不便与陛下明言,可…臣实不忍见伶儿受相思疾苦。伶儿仰慕赵候之子已久,臣舍了这张老脸求陛下赐婚,了他一片痴心。” 皇帝听罢,眼眶子里的泪花又憋回去了。 靖国公的第三子是个伶人,所谓伶人,便是私隐处与女子一般,来日都要嫁作妻房的。本朝民风开放,伶人也可为官入仕。那三公子素有才名,写得一首好文章,想拣个官儿做易如反掌。差就差在他那瓷片堆的身骨,年纪轻轻日日灌药,靖国公人过五十才犯肺病,他却是从小咳到大,久站一阵都腿软头晕。 主母是要管家理事开枝散叶的,哪个高门大户愿意聘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美人。皇帝不想担恶名,悄悄往汝南侯府透了消息。赵老夫人当即回绝,本欲在往日交好的世家中寻一位千金速速订婚,可这等于直说看不上靖国公府。两家都是本朝大族,撕破了脸,倘或日后碰见,该如何打照面? 老夫人正头疼,端王带着他和天子商量出的馊主意,风尘仆仆地来了。 他与赵阙情谊非常,说话也不绕弯子:“伯母莫恼,陛下正是看重文疏,才不愿侯府痴这个哑巴亏。这法子虽说是下策,总比一道诏书下来,逼着两家结亲强呀。那郑家三郎最爱拈酸使性子,若真应旨娶了他,日后休也休不得,侯府上下可别想安生了。” “靖国公是犯痴病了,自个儿当年没娶着心上人,便拼着劲儿要叫他儿子得偿所愿。不过…太医说他也就今年了。待靖国公一去,他家大郎袭爵掌事,文疏将和离书一签,清清白白地走。该议亲议亲,也不耽误什么。” 赵老夫人一惊:“阙儿堂堂男子,这如何使得。虽说是做样子,可好人家的伶人小姐难保不计较…” 端王没甚治国辅政之才,口舌交涉方面倒很拿得出手。他微微敛起笑意,难得的容色肃正:“卖陛下一个人情。伯母还怕日后拣不着合心意的媳妇么?” 话已至此,是推无可推了。次日皇帝在常朝殿问事,稀稀落落站了一干近臣。内监前脚通报完,端王后脚跟了进来,步履匆匆,绶带飘拂。 “臣弟听闻,陛下有意给文疏赐婚?” 皇帝状似茫然:“是又如何?” 常朝殿内外的侍从都听了出好戏。端王声泪俱下,跪向玉阶哭诉自己与赵小侯爷情根深种,只碍于同为男子,相互倾心却不能厮守。仿佛压抑多年的痛楚一朝爆发,端王拜伏的身躯都有些颤抖。 “臣弟与文疏相知多年,实在无法割爱。今日索性将话说个明白,求陛下开恩,成全我二人。求陛下开恩——” 满座皆惊,靖国公更是瞠目结舌。几道锐利而惊异的目光交错互换,最终一致投向右侧的翰林编修。 赵阙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 皇帝迟疑道:“赵卿…?” 赵阙深深吸了口气,撩袍同端王一道跪下了,干巴巴挤出一句:“求陛下开恩。” “怪道你二人总是形影不离,朕还当你们是至交好友。原来是这个根由。”皇帝恍然大悟般摇首慨叹,神情转换行云流水,同端王一样的滴水不漏。他顿了顿,而后看向靖国公,“爱卿,你看这…?” 端王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神情之凄然,看得赵阙眉心突突直跳:“国公也是性情中人,难道一定要强人所难吗?” 靖国公挣扎了一下:“荒谬!二位都是男子,如何传宗接代、承袭香火?” 端王暗暗掐一把赵阙。后者只觉得脑袋嗡鸣作响,掩面皱眉深深,闷声道:“臣家中尚有胞弟,无需忧心子息,将来过继一个也就是了。…如若不然,即便子孙满堂,这辈子也没甚意趣。” 旁人还当他是悲痛太过、侧身垂泪呢。 真是生平没这么丢人过。 赵阙与端王相识十数载,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但那仅仅是兄弟之谊,即便高珩赤条条站在他跟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问一句:“你发昏了?” 被迫成了断袖与天家结亲,又被迫成了他人妻。皇帝还照伶人婚嫁的例子,给赵阙放了一阵子恩假。打嫁进王府那天起,他的脸就板得像一块数九寒天的冰,至今也没化开。 钟沉昀低首迈上前,依着嬷嬷的教导,很是小心地福了福身,一派恭顺模样:“妾见过王妃。” 赵阙听到“王妃”二字就一阵头疼。他下意识蹙起眉,没说话。 他这个王府主母纯属赶鸭子上架,能帮着看一看账本已是十分地给面子了。至于纳妾的流程手续,什么相看生辰八字、置办有司文书,都是府中资历最长的侧妃刘氏去办的。赵阙只打算喝完茶就走,半个字都懒得多说。 端王轻咳一声,旋即换来赵阙一记眼刀。他有点心虚地摸摸鼻子,只好自己开口打圆场:“不错,很是稳当。” 其实妾室礼数周全与否,应当由王妃亲自评判的。 但高珩不敢多提要求,他刚刚从赵阙的眼神里读出了责备的意味,好兄弟分明在说:新婚未满月便带姬妾回来,前头还说得山盟海誓,这不是自打嘴巴,给外边的人送话柄么? 果然,话音未落,赵阙便冷笑一声。 “你挑人的眼光是越发好了。” 是一把清越的好嗓音,只是带着些泠泠之气,宛如秋冬相交时河面凝起的薄霜。钟沉昀还以为这话是冲他来的,一时颇觉难堪,紧紧攥着衣袖:“妾、妾蒲柳之姿,承蒙王爷不弃而已…” 高珩倾身过去,低低道:“看你把他吓得,人家于我有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