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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与树(1)

    姜傲尽量放轻动作地打开门,但是老旧的防盗门还是发出了一声悠长地哀鸣。他皱起眉头,却也没什么办法,他天天脚不沾地地在外边打工,哪有空给它上油。姜慧倒是一天到晚只能待在家里,但是也不能指望他,他不给他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姜慧明明撑不住困,却每天都跟个小狗儿似的雷打不动地缩在沙发上等他,这个时候他肯定是挺不住睡着了,不过门发出这么大一声响他估计也被吵醒了。

    姜傲进了屋,姜慧果然醒了,身上缠着毯子,像只大蛾子似的扑扑腾腾地朝他跑过来,嘴里傲傲、傲傲地喊着,颠三倒四地讲着自己在家有多乖多听话,讲一半又去亲他的脸。

    姜傲如他所愿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想把他从身上撕下来,但是又怕把他拽疼了,推了两下推不开,就只能由着他挂在他脖子上又拱又蹭。

    “都说了别这么叫我,跟狗一样,我是你哥,得叫我哥呀。”姜傲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靠着门框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像是说给姜慧、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姜慧虽然大多数时间算得上温驯听话,但是犟得很,对于不愿做的事是再怎么说再怎么哄也是没用的。

    果然姜慧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依旧粘在他身上乱亲乱蹭,有一句没一句地喊着傲傲,不知道怎么就又把自己逗乐了,咯咯地笑起来。

    “你去沙发上等一会,我要去烧水帮你洗个澡。”姜傲顺了顺姜慧半长不短的头发,示意他从他身上下去。

    “我不去!”姜慧把头一拧,两手死死环住了他的腰,“我、一起!”他只是心智如同幼儿,就算瘦伶伶的不算高大,终归也是个成年了的小伙子,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抱,直把姜傲勒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他能乖乖听话,闻言只是补了一句:“行,那你就跟我一起去,不许捣乱。”

    姜慧见姜傲妥协了,又把头转回来,漂亮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绕道他身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背!”

    姜傲微微蹲下身,姜慧便一下子窜到他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姜傲及时伸手托住了他,他就高兴地晃着腿唱起歌来,还把鼻子贴着姜傲的后颈闻来闻去,温热的鼻息激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姜傲怕痒,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无奈地问:“你干嘛呢?再这样我可能就背不住你了啊。”但就算这样说,他也还是稳稳地托着他。

    姜慧嘿嘿笑着又去蹭他的脸:“香!傲傲、身上香。”

    姜傲没太在意,他不觉得自己身上哪香,忙了一天大概也只有汗味罢了,就算有应该也是洗衣液的味道。他给自己和姜慧洗衣服用的都是同一种洗衣液,不过姜慧总更喜欢穿他的衣服,可能是因为比较宽松?

    洗衣液他一直在买这个牌子,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就图它便宜又大桶还买一赠一,一般买一次能用大半年。至于这个花香那个功效的倒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毕竟能维持温饱和照顾炸弹一样的姜慧就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虽然现在姜慧看起来除了傻了点没什么不正常,但他确实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炸弹,这是姜傲最深切的认知。他虽大多数时间都像小狗一样活泼乖巧,但是偶尔……偶尔也会像被什么邪祟附体了一样发出恐怖的尖叫,撕咬摔打所见到的一切东西,家里人,爸爸mama包括他都因此受过伤——他从小就这样,带他去医院也查不出出什么,医生也都每每都给开点安定片就算了事。

    姜傲听过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他们窃窃着:“真可怜,不止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拖累父母一辈子”、“到最后还不是得他哥养他”之类的话,当时他还尚未成年,脸皮薄得很,愤怒却又拉不下面子去和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吵架,只能悄悄地走了。

    但他也羞愧。在学习的时间被姜慧打扰的时候、亲眼看着姜慧犯病像疯狗一样失去理智的时候,听见mama在半夜悄悄流眼泪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也有这么想过。

    姜傲知道这么想是错的,弟弟是他的至亲,他会一生都如同稚子,如此的纯洁可爱,他对自己的爱和崇拜是如此纯粹,生病不是他的错,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只是弟弟很可怜,那么他的家人就活该遭受这一切吗?如果弟弟从来都没出生,或者他死了,自己的家是不是就能圆满了呢?姜傲会控制不住地、在心里这样小声地问自己。矛盾的感情在他心里种下的邪恶又苦涩的种子,就这样折磨着他漫长又短暂的青春。

    高考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不止是因为结束了繁重的高中学业,还有一丝能逃避这个家的窃喜。他成绩很不错,肯定会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果然是能够去省会的大学读个好专业的分数。可是——已经没有用了,爸妈已经看不到了。

    爸妈因为意外走了的消息传到姜傲耳朵里时,他正心怀着微妙的愧疚教姜慧识字,他一心二用,让姜慧念纸上的字的时候自己还列了一个思维导图,还盘算着到底要去哪一所学校,高中的时候只顾着学习,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学什么、去哪里,现在就有大把的时间去计划了。

    只不过最终他也没能把那个半截的计划完成,那张纸就像任何一件垃圾一样被他扫到了垃圾桶里。他已经不需要、也没资格考虑那些了。生活的重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压到了他身上,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想要从其中逃离的家,会有一天散成抓不住的碎片。

    他成了那个该站在前面挡住一切风雨的人,他该是个哥哥、是个cao持一切的人、是个一力撑起只有两个人的家的人,独独不应该是个只想着逃跑的孩子、是个不用考虑家务事的学生——就算是被迫的,他也该长大了。

    葬礼上他沉默地主持着一切繁琐的事务,姜慧到底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他的吩咐乖乖地坐在一边待着,用自己的小本子画画。他画了一家人去游乐园、画了家里客厅上的全家福、画了自己骑在哥哥脖子上大笑……他确实有几分天赋,还有想象力,甚至画得得很不错。但是姜傲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看,他还要忙着把一切打点好。

    到了中午总算得了闲,姜傲走到屋子外面透了口气,连着几天的cao劳让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就这么片刻喘息的功夫那些疲乏和酸痛就涌上了身体,他看着天上慢慢流动的云,放空了脑袋。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自以为隐蔽地凑做一堆嗑牙,“傻子”、“拖累”、“不如一起”之类的字眼钻进了耳朵里,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姜傲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慢慢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循声走了过去。

    闲聊的几人见他过来讪讪地闭了嘴,还没等散开,其中一个就被姜傲一脚踹飞了出去,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被揪住领子,姜傲的重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剩下的人尖叫“疯子”、“杀人了”跑走了,也许是去叫人了吧。姜傲没理他,拽着第二个人的衣领一拳一拳砸下去,思绪反而透彻明晰起来——那个折磨了他多年的种子终于在一瞬间破土而出,又哀嚎着急速枯萎,他的痛苦、悔恨、愧疚、寂寞和愤怒一起杀死了它。

    爸妈走了,他只有姜慧了。姜慧是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就算他又傻又疯,也没有人有资格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他要保护好唯一的亲人……他要为过去的逃避和沉默向姜慧赎罪。

    地上溅上了血迹,他骑在已经昏过去的人身上拎着他的领子不停地挥下拳头,没有表情的脸、发红的眼睛和沾血的拳头让他看起来如同恶鬼,被他踹飞的那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见到他的模样甚至抽着气吓晕了过去。

    后来他被赶过来的人七手八脚架着地拽起身,挨打的人的家属冲上来打他,他没挣扎也没躲,脸上挨了一巴掌。

    没人拦着,现在围观的人群还只是观望着,他作为打赢的那个自然没法被偏袒,但是这巴掌之后,他便有把握站被视为正义的一方了。

    他抬起胳膊挡住那人的撕扯,用哑了的嗓子颤抖着重复了一遍几人说过的话,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

    他本来高高大大的一个,站在那应该是难以叫人联想到弱者的,但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是乱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崩掉了一颗扣子,裤子上沾了尘土,眼睛湿漉漉地发红,脸上眼泪混着血花成一片沾在显眼的掌印上,方才那种叫人胆寒的杀意消失殆尽,只余下令人心生怜惜的凄苦。

    这样模样英俊周正又刚经历过丧亲之痛的悲惨孤儿实在很难叫人生出什么恶意。相比之下那些拿人家的惨事说嘴的人就显得很是猥琐可恶了。这下人群的支持便又倒向他这边来了,他们激愤地纷纷指责这些人嘴上没德,挨打纯属活该,引得那些家属开始尖利地叫骂。

    姜慧似乎是想让哥哥看看他的画,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两手还很宝贝地托着自己的图画本,一抬眼就看到一身狼狈的姜傲,被他的样子吓哭了,他扔掉自己的图画本,扑到姜傲身上拿袖子去擦他的脸,一边擦还一边问“傲傲、疼不疼!”“我、打坏蛋、给你!”他长得白净秀气,一脸聪慧可爱的模样,却话也说不明白,一句话没法超过十个字,还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他看姜傲只红着眼睛不说话,就急得抱着哥哥大声抽泣,梨花带雨的,十足的可怜无助。

    这样一个逞强一个懵懂的兄弟俩更叫围观的人群正义感爆发,后来这事就以热心群众报警、民警调解过后让姜傲只赔付了极少量医药费作为结局了,有个年轻的小警察偷摸给他俩塞了几块糖,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警主管这事,热心地和姜傲说可以联系街道帮他俩申请一些补助。

    姜傲沉默了许久,只是摇了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表示要带着弟弟去别的城市打工生活了。大城市会有更好的医疗资源,说不定能治好姜慧的病。

    女警叹了一口气,给了他自己的联系方式,让他如果有困难了可以找自己。她有个和姜傲差不多大的儿子和比姜慧小一点的女儿,看看家里那俩成天无忧无虑傻乐的小东西,再看看马上要背井离乡自己谋生的姜傲和姜慧,总忍不住想多关心几分。

    姜傲后来托人把自己家的房子租了出去,带着姜慧坐上了去大城市的火车。

    他手里的钱不算多,之后的日子肯定会紧紧巴巴。但他不想卖掉自己的家,他总想着等有一天,等自己挣了很多钱,姜慧的病治好了,他们还能再回到这里继续生活。

    火车呜呜地鸣叫着,带着一车的形形色色的乘客驶离了站台。

    白天的车上人很多,又很吵,姜慧有点害怕,蔫头巴脑地缩着,姜傲就让他坐在靠窗的座位,用外套挡住他的耳朵,自己坐在外侧。坐在对面的看起来都是高知年轻夫妇,男的儒雅女的知性,他们抱着一个颇为讨喜的rou嘟嘟的小婴儿,除了最开始的几句寒暄也没和他多聊,让姜傲松了一口气。他偷摸看了看那个傻乐着吐泡泡的小rou团子一会,心里默默地想着,还是姜慧小时候更可爱。姜慧没什么反应,手放在包里一直慢悠悠地划拉着。

    他们带着行李,有很多和姜傲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也带着行李,都是带着喜气的,他们的家人坐在旁边,开心地交谈着。姜傲听了几耳朵才反应过来,马上就是九月了,他们是要去外地上大学了,他们的家里人要把他们送到学校,帮他们拾掇好了再回来。

    姜傲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和玻璃上倒影的快乐的人影,恍惚地觉得自己也是那其中的一员。自己带着行李,是要去到陌生的城市,去到大学上学,爸妈和姜慧和他一起,要送他直到宿舍里。那之后,之后——

    “傲傲?”姜慧抱着小布包靠在他身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

    “嗯……”姜傲收回视线去看姜慧外套下边露出的眼睛,“怎么了?”

    “你、在哭吗?”姜慧把一颗剥好的奶糖递到他嘴边,“别哭、吃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甜的,小飞哥、哥给的。”姜傲回忆了一下,“小飞哥哥”是那个偷摸给他俩塞糖的小警察。

    “……没有啊。”姜傲眨了眨眼睛,抹了一把脸,干干的,什么都没有。他推了推姜慧的手,“你吃吧,我不想吃。”

    “你吃。”姜慧依旧把糖往他嘴唇上贴,“你、难过,我……嗯……嗯……听出来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姜傲的痛苦,却因为词汇量太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不伦不类地用了“听”这个莫名其妙的动词。

    姜傲哑然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张嘴把糖吃了。

    姜慧摸了摸他的眼角,“傲傲不、难过。”

    “好。”姜傲闭着眼睛任由他摸了一会,鼻子却泛起酸来。他靠在靠背上,抬手捂住眼睛,含混地说了一句:“我睡一会,你看着行李。”

    姜慧重重点了点头,攥住盖在头上的外套,努力睁大眼睛,开始郑重其事地执行任务。

    姜傲想要汲取力量般回握紧了他的手,眼泪沾湿了指缝。

    至少他们还有明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