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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柔肠(1)

    原让自打记事起就一直跟师傅一起生活。

    师傅是个厨子,不算年轻,无夫无子,爱干净,跟旁人不太爱说话,但是意外地有几分辛辣的幽默。

    虽然她似乎除了看起来比别的中年女人更年轻漂亮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年幼且看多了话本的原让总感觉她很不一般,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

    师傅不怎么提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原让就天马行空地猜,什么隐世的高人、封笔的作家、狡猾的逃犯、甚至低调的散仙都出来了,但也终归也只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他统共也就知道师傅没成过亲,二十岁就开始游历山川了。师傅随身带着一块芙蓉花玉佩,不知道是谁的,有时候原让半夜起夜会看见师傅捧着它发呆。

    师傅带着他浪迹天涯,哦不,用师傅的话说是游历山川,有时候天色晚了还是看不到人烟的话,就很随便地休息了,破庙里、树杈上、甚至坟地旁边也能睡着。

    不过人总归是要和更多的人产生联系才活得下去,他们更多的时候还是会尽量住到城里。俩人每到一个地儿,师傅先把他安顿好了,然后去酒楼后厨干一段时间或者帮人抄书,觉得钱够了就接着走,快花完了就再停下找地方挣钱,他们基本每次在一个地方待都超不过半个月。

    原让在师傅出去干活的时候也就看看书、练练基本功——师傅除了教他做菜还教他点简单的体术,原让对后者更感兴趣,不过师傅不肯多教——再加上胡思乱想一下师傅到底是什么人,然后如果师傅身份之谜解开了他该怎么应对。

    不过小孩总是闲不住,尤其是那些健康壮实又性格跟小狗一样跳脱的——对,说的就是原让。偶尔他实在无聊得很也会自己偷摸跑出去玩。

    他胆子大,个头比同岁的小孩要高不少,再加上长得浓眉大眼的颇为可爱,很快就能和附近的小孩玩到一起,还因为见多识广每每都能成为中心人物,小孩儿们都对他有种单纯的小崇拜。

    只不过他们的友情也维持不了多久就是了,等他一走联系就断了,认识得太多相处时间又短,他甚至想不起来最开始认识的小孩叫什么名字了。

    原让没问过师傅为什么要一直不停地走,他总有一种感觉,还没到时候,总有一天师傅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原让七岁那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知道了师傅的身份。

    那天他们正准备离开城市继续赶路,师傅也不用干活,俩人起得都晚,打了盆水蹲在院子里洗漱,原让还迷糊着,动作慢了半拍,师傅就拿胳膊夹着他的脑袋拿湿帕子给他洗脸。

    师傅除了教他读书做菜练体之外,养他跟养小动物没什么差别。她手劲大,擦脸跟搓背差不多,每回她给原让洗脸,原让都感觉脑仁嗡嗡响。这回没拒绝成,他只好皱巴着小脸屏住呼吸等着挨磋磨,结果等半天也等到师傅动手。他抬眼就看见师傅手停下了,盯着院门,脸上没有表情。

    原让正纳闷地扭头看过去,就听见有人敲门,两短一长敲了两遍,而后门外的人出声道:“原鸿笙原女侠在吗?”

    原让登时就清醒了,心咚咚跳了起来,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回头看了一眼师傅,发现她理都没理敲门的人,正看着自己沾湿了毛巾要接着给他洗脸。他忙挤出个笑来:“师傅,你去见客吧,我自己洗。”

    师傅啧了一声,撒开手站起身,一指房子要他回屋里去,然后往门口走去开门,走了两步又说道:“得了,就搁这洗吧。”

    门外的人带来的是原让从未接触过的另一方世界,她在其中辗转多年,早已无意再涉足,也不想让原让也参与进那些纠葛,但是就好像把他赶回屋子里他也能听见一样,有些事情或许是注定的。

    原让见师傅没有避着他的意思,分外欢欣,乖乖地蹲在原地洗脸。师傅没猜错,如果她让他回屋子里待着,他也会偷偷趴在窗子底下听。

    师傅单是打开了门,没有让人进院。

    原让抻着脖子瞄了一眼,来人有三个,皆是一身利落的短打。

    为首的人交给原鸿笙一封信,说了一番没什么营养的客套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之后终于进入正题:“原女侠,一个月之后的盟会请您务必携令郎……”

    “我徒弟,原让。”原鸿笙面无表情地打断。

    “……携令爱徒原让参加。”

    原鸿笙拆开信封扫了两眼,沉默了好一会,说道:“所以原铮是要死了,而原鸿卿还没找到是吗?”

    为首的人被噎了一下,但还是努力端持着风度回道:“令尊……原大侠近来确实身体抱恙。”

    原鸿笙低头正反面瞧了瞧手里的信封,嗤笑了一声:“活该。”

    送信的三人虽多多少少都知道原家的事,但是头一回碰见当事人谈起,都尴尬得很,站在后边的两个一个拿名册一个拿笔,尽量地用慢速地写下师徒二人的名字。

    好在原鸿笙很快地收敛了心绪,客客气气地谢过三人之后关上了门。

    原让此时已经倒了水收好脸盆,背着手站在屋门口等她了。他意识到师傅要跟他说一些事,之后的生活可能要大变样了。

    原鸿笙攥着信往屋走,见他跟个小狗似的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没忍住笑了,搓了把他睡得乱翘的头发:“你当真想知道?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了。”

    “你都让我听了,还能不告诉我吗?”原让抱住她的胳膊,“不要担心我,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你去哪我就去哪。”

    师傅叹了口气:“唉,行吧。”

    二十多年前,原铮风华正茂,是江湖五杰之一,他使剑,风格轻灵飘逸,剑影如晴日湖心飞雪,故得名“踏雪雁”。与妻子共育有一女原鸿笙。其妻不是武林中人,温婉美丽,就是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

    原鸿笙知道她爹一直想要个儿子,但因为妻子身体不好也就算了,但总没能忍住嘀咕几句。娘似乎对这个感觉很抱歉,原鸿笙不觉得这是娘的错,但她也不好插嘴,就变着法地搜罗菜谱给娘做饭、做糕点哄她开心。

    她最开始以为爹是想要儿女双全,所以也没多想,直到娘去世之后,她爹趴桌子上边哭边红着眼看着她说,你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你怎么就不是个小子呢。

    原鸿笙那年才十二,当时感觉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她把饭菜搁在桌上转身走了,身后爹还在哭,哭早逝的妻子,哭自己没有儿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只记得因为思念娘和这句话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她性格又倔又硬,也没哭,只是纳闷,明明自己的武功和剑法在同辈人里都是顶尖的,没有男孩儿能打得过她,功课也总是第一名,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是男孩儿怎么了?

    爹给娘守了七天灵,她发了七天烧,等到烧退了,发现爹也不见了,问老管家,他说老爷出门游历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原大侠丧妻之后会加倍对女儿好,把她培养成下一代惊艳四座的踏雪雁,但没成想他反倒是魔怔了,守完头七之后就不见了,过了一年带了个八九岁的男孩回到家,说这是他的养子原鸿卿,让原鸿笙管他叫弟弟。

    他对妻子忠贞不二是真的,也没有续弦的意思,又想要个儿子发了疯,寻了一年捡了个资质上佳的乞儿当养子,要把他培养成继承人。

    朋友都来劝他,原大侠,你糊涂呀,你放着亲生的闺女不要,非要捡来个小子继承衣钵做什么,你让鸿笙怎么想啊。

    原铮一开始还回两句,到后来听得烦了,干脆闭门谢客,别人劝不动了,他是真铁了心要这么做。

    原鸿笙看着那个凑过来叫她jiejie的一脸怯怯的瘦小男孩,甚至有点想笑。

    她心里想着,算了,踏雪雁算个屁,有没有这个名头别人也比不过她,等她把老疯子的招式都学到手,她就远走高飞,留这爷俩相亲相爱去吧。

    三个人就这么凑活成了一个家,在诡异的平静里过了几年,原鸿笙冷眼看着原铮对她基本无视,一心扑到原鸿卿身上,觉着她爹倒也做了件好事。原鸿卿这小子如果没碰上他,指不定还在哪要饭呢。

    后来原鸿笙到了二十岁,觉得在她爹这再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半夜带着点细软走了。原铮没来也没派人来找,她也乐得清闲,亲缘已断,就这么着吧。

    后来……据说是原鸿卿觉得原铮不肯把功法全传授给他,跟他大吵一架打伤了原铮之后失踪了,还跟魔教的人有了牵连,而原铮就一直在找他。

    说到这,原鸿笙拿手指点了点桌子:“那小子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抢的,心思可深着呢。我以为他会聪明点,把剑法学会了,再把老疯子熬死继承家产,没想到他没绷住。”

    她喝了口茶,“他应该是一直觉得老疯子要把他培养成继承人是个幌子,要偷摸培养我——哦因为我一直比他强太多——对他藏着掖着不把东西全教给他好叫他给他养老送终吧……哈哈,老疯子对他掏心掏肺就换来个这,也是好笑。”

    原让两手托着脸听得认真,没忍住跟着做个鬼脸啧了两下:“那是他自己不争气。就算他武功一般,只要大家觉得他人好,在武林里也会有一席之地的。”

    原鸿笙不禁莞尔,弹了他个脑瓜崩:“是这样没错,你个小鬼没混过江湖,这个倒是门儿清。”

    原让咧嘴一笑:“嘿嘿,我在话本里看的。我还看过一个人,什么也不会,就靠骗人当了驸马的。”

    “那本我也看过。”原鸿笙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还好他只求荣华,没什么坏心眼,我还记得里边有个状元是……”

    “那刚才那几个人来是干嘛的?他们是要你回家吗?”原让一见师傅开始回忆起话本的剧情来了,连忙扯回话题。

    “嗐,一个月之后有个大武林盟会,当年江湖五杰都要到场,有的已经去世的或者身体抱恙的就继承人去,老疯子要不行了,原鸿卿又不见了,他们就拐弯抹角找到我了。”原鸿卿耸了耸肩。

    “啊……可是你不是早就跟他们断了联系了吗?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踏雪雁’的面子,你不必去的呀。”原让本来非常想见识见识江湖世界,但是转念一想师傅去了也没啥好处,不禁又撇了撇嘴。

    原鸿笙揉了揉他的脑瓜,这徒弟,真是越看越满意:“我此番去就是要彻底斩断跟踏雪雁的联系,顺便让你也去露个脸,叫他们以后也别找你麻烦。”顿了顿她又说道:“我确实也有个想见的人。”

    原让点了点头,从桌子上滑下来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似的:“那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原鸿笙噗嗤一笑:“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问呢,就今天吧。”

    “那咱们不走了?那个什么盟会远吗?”

    “不走了,半个月之后再启程也来得及。”

    从那之后,原让开始习武。

    那次武林盟会,师傅领着原让风光入场,在比试中连挑十人之后高调宣布自己并非所谓的“踏雪雁”,而是新流派。原让也从此踏入江湖。并且自那之后,他有了两个师傅。

    第二个师傅也是女子,和原鸿笙是差不多的年岁,鹅蛋脸,温柔又漂亮,看起来似乎是使峨眉刺的高手,但实际上却擅棍法和拳脚功夫。师傅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就告诉原让这是他师母,那个芙蓉花玉佩的主人。

    于是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两个师傅都是随性的人,会什么就教什么,所以原让除了剑、棍、拳法之外又对别的武功都通晓一些。

    他们的生活方式依旧是游历山川,逍遥又自在。

    后来过了许多年,师母先一步离开了人世,没过几个月,师傅也走了。

    师傅临终前,原让跪在她榻前握着她的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师傅假装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来:“你岁数也不小了,哭成这样丑死了啊!”

    原让此时已经二十多岁了,大个子比师傅高一头还多,胳膊比师傅腿还粗,怎么看都是个成熟英俊的大侠。

    大侠抹了一把脸,擤了擤鼻涕,闭嘴掉金豆子。

    师傅握了一下他的手:“我去见蓉蓉啦,你早晚也得死,咱们还会再见的,所以别哭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呐。”

    这时候都不忘耍宝。原让噗嗤一笑,把师傅的手抵到额头上:“那你见到师娘,告诉她我很想她。”

    “嗯我告诉她……你个小拖油瓶可晚点来,最好再过好几十年再来,我俩要过二人世界。”师傅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可说不准。”原让回嘴。

    手里师傅的手慢慢变凉了,他终于抬起头,看见她已经没有呼吸了,面上还带着笑。

    原让照师傅的意思把她俩的骨灰埋在一起,上边种上了芙蓉花,然后继续踏上旅程。

    他没有目的地,走走停停,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家打扫打扫院子住一段时间,那从芙蓉花一直开得很好。

    他一个人虽然多少有点寂寞,但是自由得像风一样,直到——他也捡了个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