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囚徒困境（上）
庄舸和郑楷意坐在病床边上。庄舸的父亲晚上突然旧疾犯了，还好送到医院手术及时，现在已经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创口不大，麻醉用的也不那么多，一会儿就能醒。 热咖啡从十月喝到三月，冰咖啡从四月喝到九月。热咖啡已经喝不进口了。他们在手术室外面坐着等的时候郑楷意去买的咖啡，他一杯庄舸一杯，到现在天都已经大亮了，俩人也没喝一口。郑楷意握着手里的咖啡杯，沉默地和庄舸两个人坐在庄舸父亲的病床边。庄舸让他回去，但他觉得这种时候总没有把对方一个人留在这里的道理，他打算等庄舸父亲醒了再走。因为事出突然，还是郑楷意先垫付了手术费，庄舸母亲回家取钱去了。 人倒霉的时候是真的喝凉水都倒霉，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气氛，话才说了一半就没下文了。现在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再提起这件事。庄舸好像也突然想起来他们有什么话没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郑楷意：“你刚才想说什么？” “…”郑楷意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说，“没什么，不是非得现在说的事。” 庄舸端详了一会儿郑楷意的表情。每个人说谎的时候都是会有一些克制不住的微表情的，郑楷意已经是很会撒谎的人了——但是庄舸还是能发现，或许郑楷意自己不知道，他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微微挑一下右边的眉毛。他犹豫了一下，张嘴说：“郑楷意，你在……” 郑楷意突然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指着庄父的手：“叔叔好像醒了，他的手动了一下。” 庄舸扭头看向病床，庄父的手指又像痉挛一样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眼睛慢慢挣开了一个缝，喉咙里发出了干涸的气声。郑楷意把床头早就准备好的保温杯递给了庄舸，看着他喂庄父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 “……我没事。”庄父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就还不太舒服，因为麻药还没完全过去，发音有点含糊。 “医生说还要继续住院观察。”庄舸手里拿着保温杯说。郑楷意非常自觉地往后坐了一点，然后看到庄父的眼神移了过来，尽管刚刚手术结束，那双眼睛还是让郑楷意觉得有种什么地方被看穿的感觉，他鲜少有这种拘谨的感受，不自觉的起身来说：“叔，我是庄舸的朋友，叫我小郑就行。” “……坐。”庄父非常微弱地点了点头，“站起来干什么。” 郑楷意赶紧坐下了，庄父的声音真的很轻，他听着都不敢让对方多说话。 庄父的眼睛还在他身上，不着痕迹地上下看了一圈，尽管现在脑子还在慢慢转醒，他还是非常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他和庄舸母亲在楼上看到的那个开着豪车的白裤子小年轻。听程嘉渲说全名叫郑楷意，近距离看过去和他在楼上接收到的第一印象还不太一样——长得确实好，可能是因为今天来的突然，头发和衣着都没有那天看上去那么讲究，不过举手投足还是能看出他见过点世面，气质也还挺端正，奇怪地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无端让人有些亲近感。 庄舸父亲的眼睛挪到郑楷意明显是乱抓过来穿上的卫衣和运动裤上，这孩子看起来就像是刚从被窝里抓出来。他的眼睛又挪到自己儿子稍微有点发皱的衣领上——庄舸的衣服什么时候有过皱褶，这两个人明显是干了什么之后又着急穿上衣服过来的。庄舸和他的距离也有点奇怪，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很抗拒和人有过度的肢体接触。 这两个人明显是熟饭已经煮了多少回了，这点事他还是能看出来。不过就他那个不省心的外甥程嘉渲说，这两个人还不是情侣关系。想到这，他的表情稍微冷了一些，微微抬起手：“庄舸，扶我坐起来，你mama呢？”短短一会儿，他的声音已经清楚多了，眼睛也已经完全睁开了。 “爸，你需要躺着。”庄舸说，“妈回家取手术费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去帮我接点热水吧，我想擦擦手和脸。”庄父看了看病床边上的热水壶，那么大的水壶要接满得有一会儿。郑楷意站起来：“我去吧。” “小郑你坐，没有让你去的道理，让庄舸去吧。” 郑楷意愣了一下，在心里叫了声不好，又坐下了。庄舸拎起水壶走出了病房门，郑楷意和庄父两个人一起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各异。郑楷意看着他走出去，在心里叹了口气，扭头回来，正好对上庄父的眼睛，两个人对视了两三秒，庄父那眼神和神态明显是已经看出了什么，这对话一开始他就已经牢牢掌握了主导权。 郑楷意看出来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开合了好几次，结果庄父先开了口。 “……你们的事情，我从庄舸表弟那里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庄父看着郑楷意说，“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希望你不要怪我和庄舸mama。” 庄父说的很直接，丝毫没有要绕弯子的意思。就是这直接才让郑楷意觉得有些不安。虽然对方的态度非常礼貌妥帖，但是他多多少少能感受到那后面真实的情绪大概不只是这么单纯。如果对方绕着弯子说，他也能绕得远些慢慢传达自己是什么人，和庄舸是什么关系。但庄父说得这么直接，明显不是想了解他这个人，而是已经想好要对他说些什么了。 “叔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怎么也谈不上什么怪不怪，您要说什么我听着。”郑楷意声音不大地回答。 “你也看到了，庄舸从小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因为我和他母亲工作的原因，庄舸从小转过很多次学，再加上后来跳级，他原本就不太擅长和人交际，慢慢长成了这个样子。”庄父看着天花板说，“他愿意和你…我很开心，但是也有些担心，希望你理解。” “你一看就是不会让父母担心、周围人都喜欢你的那种孩子。我相信你对于你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如何交朋友也没什么困惑和烦恼。”庄父轻轻咳嗽了两声，“我的请求可能很自私，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 郑楷意心里不祥的预感几乎已经像一块石头一样稳稳地落下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不祥，微微皱着眉等着庄父继续讲——他不敢想象如果下一秒庄父说的是“离开我儿子”，他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庄父好像看出了他表情里的情绪，声音稍微放缓了一些：“我希望你能等庄舸想明白他和你的关系，让他亲口说出他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他能这么讲，我对你们在一起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如果庄舸自己没有这么说，我请求你不要主动提出和他更进一步。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明白，迈出这一步。” 他没有要求别的，这个请求事实上也不过分，考虑到他们谈论的对象是庄舸，站在庄舸双亲的角度，可能甚至有些合情合理了。 “……” 郑楷意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看着床上的庄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第一瞬间涌上他心头的竟然是羡慕，羡慕庄舸有如此保护他的父母。接着他感到的是苦涩和一点被他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小小的委屈，然而等到这一阵苦涩也慢慢沉下来之后，他居然觉得觉得他理解这种想法，站在庄舸父母的角度，如果他有庄舸这样的孩子，恐怕也会这么做。不过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庄舸虽然和人相处的技能不太完善，成长的过程里好像还被同学孤立欺负过，但是仍然能成长为一个自信而健全的人，大概率就是因为有这样保护支持他的父母。他真的有些羡慕，虽然他确实如同庄舸父亲所说，对于感情的弹性和承受力、感知力都比庄舸更强…… 虽然说确实是这样。郑楷意不无心酸地想。 “我向你道歉，这确实对你不公平，但我请求你等等他。”庄舸的父亲说。 “哪的话。我答应你，叔叔。”郑楷意微微苦笑了一下，淡淡地回答。 “谢谢。”庄父刚刚说完，庄舸拎着热水壶回来了。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明显不太对的气氛，坐在了郑楷意边上，倒是郑楷意觉得有点难受，变了张脸强行笑着说：“你可回来了，陪叔叔说会儿话吧，我去抽支烟。” 他的笑脸太真了，庄父有些意外地凝视着郑楷意走出门外的背影，任由庄舸拿着热毛巾消毒，帮他擦好了手和脸。庄舸做完这些事之后坐在了边上，有些出神——他在想郑楷意的那个吻。郑楷意问他讨不讨厌，所以他只能摇头，但其实他希望郑楷意问他喜不喜欢，这样他可以更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感受。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在想这件事——为什么他们只能在床上接吻呢？他心里有个声音希望能像喝咖啡那样平常地接吻、那样平常地触碰郑楷意的身体。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郑楷意在自己怀里睡觉的样子，那张和情欲毫无关系的、仿佛童话一样的睡颜，每每看到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站在真实世界和梦境的交界处。 从在那个橘红色的日落里看到了郑楷意那张模糊而落寞的脸，他就一直想守护这个人。如果非要他表述成语言，他希望郑楷意不要把自己所有的疲惫和落寞都只留给海边的日落。 他喜欢郑楷意。就像程嘉渲说的那样，他很喜欢郑楷意。程嘉渲说的话回到了他的脑海里——说实话，程嘉渲的话完全没有提起他的兴趣。庄舸这个人大抵上是想好了什么就要立即去做的，他会谨慎的考虑自己是不是做了最佳决策，但是并不喜欢程嘉渲所说的“迂回策略”，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郑楷意需要带着面具见的那群人。 他一定会表白。只不过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好，他又想起了游乐园那天晚上的阳台——看起来说“我喜欢你”好像不太对。不过仔细思索地话的确如此，我喜欢你只是一个结论，那么原因是什么呢？如果不能有条理地说出原因，对方当然不会被说服。另外，喜欢对方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呢，如果不能合理阐述自身优势，肯定也不够好。 庄舸还在继续想事情，手机突然连着震了好几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昨天新认识的一个话很多的人，叫周方路。这人知道了他是Luke之后兴奋得有些不可思议，一直要和他聊游戏策划的事情，不过他的很多想法确实很有趣。庄舸低头给他回了个消息，订了个时间详细谈关于游戏策划的事情。 另一边，医院大门口，郑楷意正抽完了烟打算回到楼上去，突然收到了电话。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楷思的男朋友、他的高中同学李竹：“喂？李竹？” “郑楷意，大早上给你打电话不好意思，我是想问问你下午有没有空。我想约你去给楷思…呃…买求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