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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新月

    高档小区的夜晚,很安静,不会听见邻居的吵吵闹闹,也不会听见楼下AO调情时的喘息娇笑,更不会听见车子压过马路上年久松动的井盖时的咯噔声响。一切都静谧到死寂。

    夏棉一个人蜷缩在储物室的小床上,眼睛似是睁着也似是闭着,没人看得出来,因为那里早已黢黑一片,融于浓稠夜色。

    林岑朗把他扔在这里,和所有杂乱的物品一起,这才是一个药品一件物品的归属地。连狗都有一间单独的卧室和柔软的大床,而他只配在这种地方。

    这里没有窗户,四周密闭,门一关,就是好像是夏棉灵魂所在之地的外化与具象,幽闭、无光、无声息。

    他早就听不见温城陋巷里的打骂吵闹,也早就听不见芸城楼下的人间烟火,如今也听不见了仞城庄园外的原野之声。

    原来,这样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宿。

    江雪墨不是,俞骁也不是。

    他已无力去愤恨或哀痛自己的命运,只是为那些靠近了自己从而命运急转直下的人。

    或许有人会可怜他是无辜的,可他生平最痛恨自己的无辜,因为那些被他牵连到的人又是何其的无辜。

    他有罪,叫做原罪。

    存在即是错误,活着就是余孽。

    喉管和气管还因为呛水一阵一阵刺痛着,夏棉抬起双手按到了自己颈间,仿佛一具受人cao控的木偶似的,用力收紧,狠命下压,死死地掐。

    窒息的感觉一阵阵上涌,苍白瘦削的脸颊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通红,胀得。

    肺叶子急速膨胀,让人生理性地想要剧烈咳嗽。

    夏棉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冷淡且漠然。

    又或许,他其实是有些快感的。

    这种灵魂渐渐离体的感觉,这种夜色变成巨大的漩涡的感觉,这种马上就要得到解脱的感觉。

    是如此的美妙。

    想必,死后的滋味,一定更妙。

    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肤里去,有猩红的鲜血染红了脖颈,妖冶而诡丽。

    那双手渐渐无力地下垂,噔!地一下就堕入了混沌未开般的虚空,再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疼痛,甚至,没有自我。

    在那一下来临之前,好像有什么人甩了他两耳光又哭着把他抱进了怀里。

    又好像有什么人用低醇温柔的声音和他说,我想让你笑着,也好好活着。

    将近两百平的大型主卧里,灯火辉煌,却因为到处都是黑黢黢的黑色,明亮的光似乎都源源不断地被吞噬,压抑而沉郁。

    焰硝味混合着尼古丁味充斥着这里,燃烧为灰烬的味道。

    手机铃声划破这片岑寂,林岑朗看都没看,直接关了机,然后抬手在遥控器上一按,卧室中间的一片地板缓缓开启,一台亨泽曼水晶钢琴缓缓升起,晶莹剔透得仿佛不应属于这里。

    他翻身下床走过去,坐下之后便是一串诡异妖异的音符、

    像是暴风雨之夜在海上迷路的人听到的歌声,来自海妖塞壬,用妖孽般美丽的脸庞和天籁之音,蛊惑人心,在人迷失心智神魂颠倒之际它艳丽的红唇勾起勾魂摄魄、妖异诡丽的微笑,探出猩红的舌尖暧昧色情地舔舐唇角,当你想要吻上去时,它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寒光闪闪尖锐密齿,一口就将你的头颅咬下,血溅三尺。

    而这样,你们就永远都在一起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在琴键上肆意跃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恐怖电影里的高潮尖叫时刻般,急促得人人心惶惶,光裸的上半身上,肌rou线条紧紧绷着,颈侧和手臂手背上的青筋也都通通暴起。

    林岑朗淡色的眼眸逐渐浮现出两抹血色来,似是暴虐,似是亢奋,那琴键被他越按越重,噔!噔!噔!的琴音像是巨锤砸在地面上的大地的嗡鸣。

    他霍得用力在琴键上从头扫到尾,状如癫狂疯魔的音乐家。

    钢筋一般的五指通!通!通!毫不怜惜地连拍数十下,这疯子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转身去了浴室疯狂洗手,指腹全都起了一层泡得太久的褶皱。

    ……

    当映入眼帘的居然还是储物室的时候,夏棉以为昨晚的一切只是个梦,当他从镜子中看到那勃颈上淤痕青紫还残余着半干的血迹的时候,心想也许人是没办法自己掐死自己的,或许他该换个方式。

    他幽魂一般飘去了厨房,捡了把趁手的刀,放在了咽喉上,吹毛断发的刀刃一碰到颈间的皮肤,就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心脏突然痉挛抽搐起来,连着全身的筋脉、连着一双手,肌rou不受控制地战栗抽搐起来,颈间的利刃磕磕碰碰,皮开rou绽,鲜血越流越多。

    夏棉脸上麻木冷漠与痛苦狰狞来来回回地闪现,像是人格分裂一般,不同的人格在激烈地争夺主导权,握刀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帕金森似的,刀被抖得跌落在地,梆啷啷地一阵清脆刺耳的声响。

    他一会儿捧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一会儿攥着犹如刀割的心脏,盐渍的泪水滑到颈间的伤口中去,剧烈的疼痛蛰得痛觉神经负载超荷几乎报废。

    整间房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一条对他虎视眈眈口水直流的恶犬,林岑朗不知所踪,门被他从外面反锁上了。

    夏棉到处找电话,想给俞骁和姚叔他们打个电话,问一问俞骁的状况,是不是知道他不见了在着急地四处找他,想告诉他好好养伤不要生气那颗腺体很脆弱禁不住再次破裂。

    四处都没有。

    胃部一阵阵的抽痛,胃液在腐蚀胃它自己的感觉,并不陌生。

    最终,他站在客厅的大窗前,顶楼极佳的视野,将绵延三百多公顷的中央公园尽收眼底,绿浪如海,松涛万顷。晕眩的感觉一阵阵来袭,像是那天乘着拖拽伞在深蓝如墨的海洋上空飞翔的感觉。

    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怕成那个样子呢,从高空坠落,那一定比飞翔还要刺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至少,他现在很想试一试。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在关押那些横生的强烈欲念。

    良久良久,才转身去了厨房。

    极其现代化的厨房,应有尽有,但是干净清冷得像是从来没使用过一样。

    林岑朗都是直接点了餐,叫酒店的人直接送过来,阿姨只负责定期过来打扫卫生。夏棉在这里的这么多天,什么也吃不下去,饿得昏过去几次,被林岑朗的狗差点当尸体给吃掉。

    嵌入式多门大冰箱,只有些软饮啤酒,还有两盒蓝莓、一个猕猴桃。

    只能抽了两盒酸奶一起扔进榨汁机里,做一杯他也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奶昔。

    榨汁机底部的刀片高速地旋转着,搅拌机一样,果rou被飞快地搅成沫搅成泥,稀烂烂的一滩混合在一起,夏棉盯着看得眼神发直,忍不住想把手指放进去试一试,骨头和rou都会打碎成一滩血淋淋的泥。

    中了蛊似的移不开视线。

    突然,杜高狂吠起来,门口传来解锁成功的铃声,愣神中的夏棉颤了颤,那刚刚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欲望暂时缩了回去。

    这样不好,不好。他知道是不好的。

    他闭了闭眼。

    “额艹……真尼玛的沉卧槽——!妈的吓老子一跳,这狗什么时候给弄这来了?”

    “行不行啊你,还是不是Alpha了?”

    “闭嘴,老子他妈也没少喝行吗,再逼逼……你来……”

    玄关处传来两个人交谈的声音,离得老远就能闻到浓烈到刺鼻的酒味,夏棉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你把他扔客厅去,我拿瓶冰水,喝一宿渴死了。”

    紧接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夏棉反射性地晃荡,想逃离陌生人。

    “有人在吗这是,我怎么听到有动静?”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声传来,紧接着走进厨房之后就看到了站在流理台前的夏棉,榨汁机终于停了。

    室内一时无言。

    那人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昂贵的衣料被压出好多褶皱,领口两粒纽扣散着,发丝有些凌乱,宿醉过后的双眼里还有不算少的血丝,青色的胡茬冒了一圈,一手撑在门框上,盯着夏棉,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新来的?”那人先有了动作,胡乱撸了一把头发,径直去冰箱拿了杯冰水然后靠到了夏棉身边的流理台上,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又看向夏棉,带着点打量的意思,最后落在了夏棉青紫斑驳的颈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挺会玩,这么瘦也不怕被折腾死就敢往上爬。”

    夏棉默默地把榨汁机里的奶昔倒出来,不去理会也不去解释,转身去了餐桌。

    “还挺冷,啧,居然换新口味儿了。”他晃晃悠悠出了厨房经过餐厅痞笑着看了一眼低着头喝奶的夏棉,去了客厅,“哎哎,岑放,喝一晚上渴不渴,厨房拿果汁去,鲜榨的。”

    “你他妈,榨了不给老子弄过来……”

    “你去呗,没准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什么玩意儿,成天的就你屁事多……”

    这么说着,还是往厨房来了,夏棉无可避免地被他发现,“哟——!新来的。跟岑朗多长时间了?”他没进厨房,直接在夏棉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整个身子都扭过来对着夏棉。见夏棉一直埋着头,直接轻佻地挑起了夏棉的下巴,幻觉逼得夏棉瞬间僵硬,刚吃了点东西的肠胃疯狂痉挛,夏棉偏过头去躲开了那人的手。

    “长真带劲,就是瘦了点”,他收回手,轻浮地笑道,“Omega?Beta?味挺香,什么味的?”

    “不要脸,上来就闻人家。”林淼踱步进来,靠在一侧的红木橱柜上,噙着玩世不恭的笑,“把你哈喇子收一收,禽兽都写在脸上了,没看见人家不愿意搭理你啊。”

    夏棉再喝不下去也坐不下去,起身往厨房走,刚走没两步,脚下被人一绊,失去重心直直往地上扑去,直接栽到了岑放面前,瓷杯在他手下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瞬间割得左手鲜血淋漓,花果香浓郁地蔓延开去。

    “这么热情地投怀送抱,我是不是本来应该接住你?”岑放边笑边假惺惺地弯腰去扶,“抱歉,是我没领会到你的意思,害你受伤了。”

    夏棉总算明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什么意思,他抿着唇,手掌心扎得全是碎瓷片,血和粘稠的果昔还黏黏糊糊粘在一起,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岑放的手,转身去了洗手池下面冲洗。

    “啧啧啧,老畜生,动作那么粗暴,都把人家给弄出血了。”林淼抱臂靠在一侧,一脸痛心似的谴责。

    “不比岑朗温柔?你看那脖子上,窒息Py,挺带感。”岑放又解开一颗扣子散热。

    “就知道对你口,够sao还得够纯。就是不知道岑朗什么时候也换成跟你一样的品味了,这下你俩有时间可以共同切磋切磋探讨探讨了。”林淼半眯起桃花眼,笑得高深莫测。

    “脱下你这层皮吧,人间败类。”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鲜血一缕一缕地顺着水流淌进水池里,夏棉的手掌被碎瓷片渣得全是创口,最深的一道几乎深可见骨,但手上的疼痛如今却并不会让他分泌出眼泪,红血丝密布虬结,嘴角甚至微微上扬露出了点笑意,着实的有些妖冶诡异。

    餐厅里的污言秽语传来,夏棉面无表情地将刚才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一枚碎片扔进口袋里去。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低血糖到了一定地步,眩晕使他痛觉神经都渐渐变得迟钝,手掌上的痛感从尖锐变得木钝。水流被关掉,夏棉单手撑在流理台上,将那只还不断渗血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衣服上,暂时不想出厨房,因为势必要经过餐厅经过那两个人。

    林淼看了眼时间,“都下午四点了,我该回去了,你走不走?”

    “这么早回去干嘛?别跟我说又要写你内论文去,买几篇糊弄糊弄得了,谁真的看你写的那些玩意儿?”

    “学术造假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作为法学院的学生自然不能知法犯法呀。”林淼理了理衣服,正气凛然道。

    “少来,全家都在法律边缘反复横跳的狗玩意儿。”

    “您全家才是谦让了。”

    两人你来我往促狭两句,“你不走的话,我走了啊,你们仨好好玩,记得温柔点。”林淼眨了眨眼睛暧昧道。

    “玩屁玩,我跟你一起算了。”岑放搓了把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怎么,刚才还说我,家里那位又闹腾了?”

    “屁,还不是我那个大舅,失踪好几个月了,哪哪找不着,这不我家老太爷病重了,我爸赶着让找找说好歹是一家人,叫临终前都见见。”岑放不耐道。

    “不是说年前就在找了吗?这会儿都几个月了,还没找到?”

    “谁他妈知道那姓叶的跑哪儿去了,之前躲芸城三年什么正经事也不干,就年前跟老太爷说了想回来接手点事务,结果就没影儿了,啧,估摸着是惹上什么人物了。”

    林淼突然想起来点事,“嘶——你一说,我想起来点事。我上回跟我爸妈去岑朗他们家的时候,撞上岑朗他妈给谁打电话,说‘人在你儿子手上不行,迟早给我捅娄子,你把人找到控制住或者交到我手上来,暂时别让老爷子那边知道’,你说,你大姨口中的这个人,是不是你大舅?她说的老爷子应该不是我们林家的老爷子吧。”

    岑放捏了捏眉心,宿醉过后难免头疼,他往客厅看了一眼,岑朗还睡得死死的,“你的意思是我大姨把我大舅给关起来了?她为什么这么干?叶寒宵在我们家管的都是边缘产业,惹着她什么事了,还不敢让老太爷知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想找人的话,盯着点岑朗他妈,查清楚她口中的‘你’跟‘你儿子’是谁不就找到了?这话,暂时别跟别人说。”林淼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颇有点严肃道。

    岑放沉吟了会儿点点头,“走吧。”

    客厅的门啪嗒被关上了,夏棉游魂一样地飘出厨房,僵立在门口,良久都没有动作。

    叶寒宵是林岑朗的舅舅?叶寒宵从年前失踪到现在?他不是和江雪墨在一起吗?江雪墨现在在哪里?他有没有出什么事?

    那个把叶寒宵控制起来的人,是俞骁……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

    多重疑云在夏棉空白了许久的脑海翻腾,他冲去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去了储物间拿医药箱用纱布勉强给手和脖子上的伤包扎好,把那枚瓷片藏在自己睡的小床底下,然后悄悄去了客厅。

    那条狗就是个个警报器和定时炸弹,它看似守在林岑朗身边阖着眼休息,夏棉一旦靠近门口它就会冲过来他扑倒在地一阵狂吠,所以就算那两个人不知情没从外面反锁上,夏棉也出不去。

    他试着静悄悄地靠近林岑朗,在他身边蹲下,那纯白的大狗立即警觉地抬起了头警告性地看向他。

    他试探性地把手虚虚地放在了林岑朗的胳膊上,一人一狗互相观察着对方的动作。

    见狗没有叫唤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夏棉缓缓把手探进他的上衣口袋里,屏息凝神,一边注意着狗的动静,一边注意着林岑朗的动静,一边强忍着眼前逼真的幻觉和呕吐的欲望。

    摸出来之后缓缓凑近林岑朗的手指,试着解锁,左手食指和拇指两根手指竟然均不成功,再来三次次数就要达到上限,林岑朗的右手平搭在腹部,不像左手闲闲地垂在半空,不好取指纹。

    夏棉四肢冰冷,腿脚发麻,苍白的脸颊被冷汗濡湿。他提着一口气慢慢拿起了林岑朗的右手,整条胳膊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以蜗牛一般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拇指贴上了解锁键,手机屏跳出来的那一刻夏棉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在狗的注目礼下缓缓起身,蹲久了腿脚麻得厉害,如履薄冰地步步后退,见狗始终没有多余的反应脚步轻而敏捷地躲闪进了储藏室关上了门。

    打开拨号界面之后,正要飞快地输入时手指却顿了顿,先给俞骁打了过去。

    他不确定俞骁的手机是不是在爆炸中给毁了,是不是暂时收不到国内的消息,嘟声一直响到最后,只换来冰凉的女生机械道: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他坐在小床上,牙齿在唇内的软rou上胡乱地啃咬,不一会儿就是满嘴的腥甜味。他不记得姚叔他们的电话,也不知道褚时立他们的电话,想了会儿给俞骁发了条短信过去。

    “俞骁,我是夏棉。听说你被炸伤了,我很担心你,你要好好在医院养伤接受治疗,不要像以前一样病还没好就乱跑。”

    “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收到这条短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收到姚叔和邵大哥他们的消息。你知道以后千万不要生气不要着急,稳定情绪,你颈后的腺体很脆弱。”

    “我知道了你被调去塞国还一而再地受伤都是因为我这件事了,我很愧疚也很抱歉,但是我很讨厌这里,我每分每秒都控制不住毁了自己的欲望,但我怕那样会毁了你……还有就是联军里好多你父亲的人手,不知道你察觉到了没,多加小心和警惕。”

    “这个手机号就是把我带走的人的手机号码,你不要回复。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好好活着,你好好养伤,然后来救我,我等你。”

    他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门口听门外的动静,最后这一条反反复复删删改改,一会儿把“我等你”三个字加上,一会儿又删掉,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发了出去。

    发完之后他又飞快地删除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给江雪墨拨过去电话。

    电话每嘟——一声,他的心跳就上一个台阶,忐忑得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喂,您好,请问哪位?”

    熟悉的柔和温雅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电波使那声音微微变形,闭上眼,就能想象到那人拿电话的姿势,接电话的表情。

    夏棉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是想念,还是因为受了伤很委屈。

    “喂?您好?”

    “哥……是我……”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息。时隔将近半年的时间,再听到这个声音,江雪墨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停了,他拿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看了一眼吧台两个名为咖啡师实为保镖的人,转身去了后厨,“夏棉,怎么给我打电话?”

    夏棉那只裹满纱布的丑丑的手在腿上胡乱地磨蹭,“你现在还在芸城?和……他一起?”

    “嗯……”

    “可……叶寒宵不是失踪了吗?”

    江雪墨呼吸一窒,夏棉发现了?!怎么发现的?!他该说什么?!要不要解释清楚?

    就这么纠结良久之后,他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心惊,都已经出口伤人了,再来从头解释当初的事情,不过是让夏棉多一层负罪感而已。

    一步错步步错,从他错误地向叶寒宵低头开始,再到一味地向叶寒宵妥协冷暴力夏棉数月对夏棉隐瞒一切,最后到向俞骁低头重伤夏棉为止,他已经把路走死了,如今不是一两句解释一两句抱歉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夏棉带回来和好如初的关系。

    “……你听谁说的他失踪了?”

    “他……家里人。”

    江雪墨迅速地整理思路,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答他,这时身后的帘子被撩开,高高大大的Alpha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江雪墨恶心得皱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家里情况复杂,只是暂时性地不想烦家里那些事而已。”

    电话两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让人尴尬让人窒息,一种以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和情绪。

    “我给你打电话”,夏棉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水痕,率先打破了沉默,“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如果遇到什么问题了,一定不要隐瞒,就算你不想告诉我,谈云烨一定会帮你,而且他一定能帮得了你。”

    江雪墨猛地闭紧了嘴巴,喉结上下用力滑动。眼泪成串地滚落,“……嗯。”

    “那……就这样,再见,哥。”

    江雪墨不敢张嘴,怕冒出来全是气音,话筒里已经是忙音,他哽咽道:“再见,棉棉。”

    夏棉把手机号拉黑之后删除了通话记录,来不及感伤惆怅,悄悄溜回了客厅,蹑手蹑脚地把手机放回他的上衣口袋中去,然后缓缓地起身,那双置于腹部的大手忽然动了动,紧接着淡色的眼眸忽然睁了开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怔忪和朦胧,正正地撞上了夏棉的视线!

    他才刚刚起身起到一半,弯着腰,心脏咯噔一下跳停,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在这干什么?”那双眼眸已然恢复冷漠,还带着不算少的血丝。

    看来是没发现,夏棉稍稍松了口气,一边往外挪一边道:“我……”夏棉似是有些窘迫尴尬,声音越说越小,“很饿,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想来叫叫你……”

    林岑朗捏了捏眉心,视线落在夏棉缠满纱布的勃颈上和手上,他还穿着昨天那套睡衣,宽大得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松垮得邋里邋遢,放到视线里都嫌脏眼。

    他却不想想这段时间夏棉几乎每天都在抽腺体液,给狗他还知道喂狗粮,却从不管夏棉吃什么怎么活,夏棉在他眼里就是提供提供腺体液的储药罐,还是俞骁双重意义上赖以生存的资本,是他报复俞骁的最趁手的利器,折磨才是他唯一会给的东西,不过——

    得慢慢来,怎么也得叫俞骁尝够病痛的滋味。

    他打电话叫人送了堆食材来,那架势几乎是把超市搬空了,堆得从玄关一直到厨房,林岑朗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去浴室洗澡,唇边噙着恶劣的浅笑,“你不是饿了么?自己做呀。还有,我不喜欢这里太乱,要干净、整洁、空空荡荡。”

    夏棉知道他在整自己,默默把那些死沉死沉的东西连搬带踹一点一点归置到冰箱里,两条胳膊和腰用力过度,他知道现在只是疼,等到明天早上起来可能就跟举铁举过劲了似的,连走路都不敢摆臂,以前在温城打工的时候扛一天蔬菜就是那种感觉,酸爽得要命。

    手上的纱布被浸出的一层血给濡湿了,夏棉一边想在温城四处打工的日子,一边还有力气嘲讽自己这算不算是忆苦思甜。

    费了好大力气才总算弄完,天都已经黑了,他把那些箱子盒子放扁之后叠好扔在了玄关一侧,又取了两块毛巾,趴在地上用湿毛巾擦一遍之后又用干毛巾擦一遍,被割伤的手上被他裹了一层保鲜膜,加上纱布厚厚得像个熊掌,擦得他难得浑身冒了层热汗。

    林岑朗从卧室出来之后见他就是这个跪趴在地上的样子,冷嗤了一声,一看就知道是在俞骁那种鸟笼子一样的地方住多了,把扫地机器人和吸尘湿拖器当摆设,原始人似的。

    不过,也算满足了点林岑朗的恶趣味,看别人跪在地上,总归是有意思的。

    他不知道的是,那边事情不多,小悦和姚管家打扫卫生就喜欢这种传统的方式,慢慢消磨时间,而夏棉除了偶尔几次,三年之中他被几个人捧着惯着,早不用去做这些他做了十来年的家务活了。平时在床上俞骁都舍不得让他跪得时间太长了,雪白的膝盖稍一不注意就会留下两片青紫的瘀血,看着触目惊心。

    夏棉刚从厨房一路抹到餐厅门口,下午那片地上的狼藉也一并收拾干净,忽然警觉头顶一片阴影和风扫过,只见林岑朗竟然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往厨房走去,有片地方还没来得及擦干,留下了两个干脚印,又被他带到干的地板上去留下一串湿脚印。

    但凡是个稍微有点洁癖或者强迫症的人就受不了,夏棉纵然不是,他也觉得林岑朗枉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少爷,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林岑朗打开冰箱,第一次见到这种满满当当的盛况,又拿着瓶水往外走,夏棉从他行进的路线上闪开,由于腰腿酸得厉害一时没站得起来,林岑朗嗤一声:“我要是想从你头顶上跨过去,你就是站到天上去也没用,给我弄点东西吃待会儿送我房间里去,别让我等太久。”

    夏棉觉得自己不仅是个药物工具,还兼职家政阿姨。

    他一路抹到玄关去,那狗跟它主人似的,见夏棉靠近门口就一路踩过来留下好几个狗爪印,龇牙咧嘴。夏棉缓缓站起来,膝盖和腰疼得要裂开去,低血糖造成的眼晕让他半天都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半晌,才一瘸一拐地去了厨房,洗干净手,取了一根小葱、四个西红柿、一把菠菜和三个鸡蛋,一点面粉。

    两个西红柿去皮切小丁,菠菜切小段,开火倒油把西红柿翻炒片刻之后加水,等沸腾时加入拌好的面疙瘩搅拌一会儿,加入菠菜之后小火加入蛋液,一道疙瘩汤就完成了。

    夏棉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剩下的全倒进大海碗里去,又把剩下的两个西红柿切了切分开装到两个小碟子里去撒上白糖,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放到托盘上去一并给送到林岑朗房间去。

    门关着,夏棉没手敲门,他又不想喊人的名字,便用脚轻轻踢了踢,“你的夜宵。”

    里面悄无声息,夏棉正准备再踹两脚时,门突然开了,吓得他手上一晃,差点给撒出去。他把手里的托盘往前一递,“给。”

    林岑朗垂眼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视线稍微上移落在了夏棉脸上,嫌弃得表露无疑:“这什么东西?”

    夏棉只想说你爱吃吃不爱吃拉倒,但不想招惹是非,淡淡回道:“疙瘩汤,凉拌西红柿。”

    林岑朗真是开了眼界了,“拿这东西糊弄谁呢,重新——”

    “你不是喝酒了吗?”夏棉打断他,把那句重做拦截下来,他浑身难受,就算不难受也不想大晚上伺候这挑剔恶劣的少爷,“酒后喝这个最好了,西红柿清口。”他又往前递了递,冷冷道:“接着吧,我还得去给你抽腺体液。”

    林岑朗没动,夏棉弯腰把托盘往地上一放转身就去了餐厅。

    二五八万的样子让林岑朗极其不爽,想一脚把那托盘踢飞,袅袅的食物香气飘散进鼻腔,他从昨天晚上一直喝到今天上午,睡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就算是Alpha好几瓶高度烈酒下去,头跟胃还有喉咙该不舒服还是不舒服。便皱眉拿进屋里去了,按了下遥控,桌椅从地面升上来,他开了投影,调了球赛看。

    尝了一口,谈不上多出色的味道,比他吃的米其林味道差远了去,就是热气腾腾的,滑糯绵软,能感觉到,从喉咙顺着食管一路缓缓流到胃里去,要仔细看的话,花红柳绿的颜色还行。喝了几口,恍惚记起来好像以前家里的阿姨给做过这个,里面放得满满的海参,黑的白的小疙瘩搅在一起,他觉得恶心,直接把人骂哭然后撵了出去,后来的几个阿姨便再没做过这个。

    今天这个简直朴实得寒酸,看着倒是没那么恶心。

    裹一嘴粘稠咸香之后,凉丝丝甜丝丝的西红柿进嘴里,的确,还比较清爽。

    他又用筷子夹起一片,看了半晌,不屑地笑了笑。小家子气,放俞骁手里养着就是跟他一样,穷酸,粗鄙。

    夏棉一个人在餐厅里慢慢吃东西,他浑身上下哪儿都难受得很,血管里的负面因子癌细胞一样急剧扩散,时常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盯着窗外数百米的地面,要不然就是各种刀片,他隐约知道自己有些不对劲,可那些伤害自己的念头雨后春笋一样一茬一茬飞快地冒出来,他控制不住。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江雪墨、谈云烨、俞骁、姚叔、佘阿姨、小悦甚至褚时立和任泰安都会很难过。唯一会为此快乐的就是岑朗他们这些人。

    亲者痛仇者快,他做不出来。

    他得坚持住,坚持到俞骁好起来,坚持到有人来救他。

    他慢慢地吃完把东西收拾干净,去了浴室。

    颈间的纱布一圈圈绕开,那道血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配上青紫交加的淤痕,看着丑陋狰狞极了。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他缓缓转过身,扭着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瘦骨嶙峋的背,曾经那些张牙舞爪占满了整片脊背的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曾经江渡横留给他的伤被俞骁擦去了,而今魔鬼变幻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在他的身上留下新的伤痕,在颈后的腺体上,在颈间的咽喉上,在连心的手掌上,在易碎的膝盖上,在恍惚的精神上……

    全是很要命的地方。

    洗完澡,他拿着针去了储物室,趴在那张小床上,还没扎进去,腺体就开始疯狂痉挛作痛。

    疼痛也是有肌rou记忆的。

    一次又一次,只会让人对疼痛更加畏惧,因为你的身体记住了那种叫它粉身碎骨几乎坏死的剧痛。

    它在歇斯底里地抗拒着,让你不要再给它来一次致命的伤害。

    扎进去,猛然一提,人痛得几乎翻了白眼。

    夏棉哆哆嗦嗦把那针拔出来,握在手上松松的笼着,手止不住地哆嗦,针随时有可能掉落。好半天,都没办法动弹。

    良久良久,他咬牙从床上爬起,一晃,咕隆咚栽到了地上,满身的骨头与地面硬碰硬,磕得人几乎散了架。

    这具身体,已经超负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坏死。

    又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地爬起来,换了针头盖上针帽,步履蹒跚地去敲林岑朗的门,等门开之后,他看也不看一言不发地递上去,半天没手来接。

    林岑朗其实在看夏棉的样子,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苍白如纸,像是风吹一阵这人就能直接碎成纸片纷纷扬扬地飞了去。半点不见刚才来送汤的时候,那点香汗配腮红的生机。虚弱得好像林岑朗再折腾他一点,他就直接驾鹤西去了。

    见他不接,夏棉故技重施地弯腰要往地上放,一只大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夏棉反射性地猛地一甩,呼吸陡然急促,瞳孔骤然紧缩,恐怖而逼真的幻影瞬间向他来袭,大片的皮肤rou眼可见的一秒钟之内全面被蠕动的蛆虫覆盖。

    林岑朗没用力,胳膊被他甩飞出去,手背重重摔在门板上,保养得宜的手当即就由红转青,林岑朗的脸色也当即沉到了极点。他从夏棉手上一把抻过那支针筒,只有两毫升,淡色的眸子阴冷得落在夏棉脸上,“怎么,你是喂蚊子呢?”

    那双褪尽血色的唇瓣微微蠕动,慢吞吞地开口道:“腺体液……很少你知道,你要是准备……今天直接把我抽死抽干,随便你……”

    啪——!

    林岑朗一个响亮的耳光甩过去,夏棉直接被他甩得咚!地一声撞到身后走廊的墙上,又跌坐在地上,鼻子和嘴角马上就血如泉涌,他眼冒金星,耳道里一阵一阵嗡鸣,那半边小脸被大巴掌整个盖住,当即红肿起来,甚至连耳朵都给扇红了。

    “你以为我不敢?阴阳怪气,跟谁讲话?”

    夏棉又恶心又疼,食管连着肠胃一起疯狂抽搐,刚吃下去没多久的食物猛烈上涌倒灌,他按压着胃部,嗬嗬地喘粗气,生理性的眼泪和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手上刚裹上没多久的纱布又被鲜红濡湿。

    遍体鳞伤的人,那种惨烈到让人目不忍视的痛苦,只看一眼,就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

    林岑朗缓步踱过去,在他身前半蹲下,下颌微微上扬,眼皮微微下垂,是个冷漠又傲慢不屑的表情,他用手里的针管挑起夏棉的下巴,“还敢不敢了?”

    似乎只要夏棉说个敢字,那针头就要直接从夏棉的喉结将他的脖颈扎个对穿,直取腺体,吸个干瘪。

    蛆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跟有丝分裂似的,叫夏棉的肠胃疯狂绞紧,一阵猛烈上涌痉挛,“呕——!”

    稀里哗啦,惊天动地地吐了一地,有几滴还溅到了林岑朗身上,夏棉无力地撑在地上,摇摇欲坠。

    他吃的不多,但全部被吐了上来,花红柳绿,还掺着血迹,是刚刚做的疙瘩汤和西红柿,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

    林岑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猛地站起身来直接给了夏棉一脚,踹得他彻底扑倒在地上没了意识,头发上甚至沾上了呕吐物。

    这才是真的龌龊邋遢到了满身污秽的样子。

    林岑朗没理他,转身回卧室的浴室里去冲洗,直接把那身睡衣扔进了垃圾桶里去,嫌恶恶心得要命。

    好半晌,他才从浴室出来准备上床睡觉,目光刚好从那还没来得及收出去的托盘掠过,碗和碟子里面一干二净。

    他淡淡收回视线躺下,过了不知多久,黑暗里又猛地翻起来一个人朝门口走去,拧开,光线一点一点漏进来,走廊里灯火通明,夏棉像只脏兮兮的猫崽子还软倒在那里,不省人事。

    他皱着眉走过去,嫌弃地用脚尖踢了踢人,“喂。”

    “喂,醒醒,起来给我收拾干净,恶心死了。”

    他用了点力又踢。

    夏棉除了被他踢得来回晃之外,半点动静也没有。

    他猛地探下身去,食指弯曲凑近夏棉的鼻尖。

    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