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寒潭鸣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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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的电量耗尽在伏钟到达岩洞最深处之前。 人造的光明彻底熄灭之后,洞xue深处水晶一般的岩石发出幽光,薄荷色的柔和光芒,温柔又执着地照亮了他长久注视着黑暗的眼睛,无声蛊惑着他继续前行。 殉葬者们的惨像随着他的前行,隐没在身后的黑暗中。 前方地脉之下流淌的暗河,在甬道尽头处形成一个静默的水泊。 靠岸的边缘有一圈微碧的光芒,圈住一整片暗蓝色的波光粼粼。 像是沉睡的凶兽心脏化作的宝石。 泛着诡谲光泽的透明潭水,浸没着一尊巨大的石像。 雕像的面容恬静温柔,微阖的双目半掩去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将要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中苏醒。 逝去千万年之久的女妭,以这一种亘古不变的形态,永久凝固于流逝的岁月中。 在这滔天的怨气中,这座雕像是唯一的安宁。 伏钟站在岸边,倒映在水中的影像,是他破碎不堪的本相。 曾经沾染于指间的鲜血已被洗去,而亲手扼杀生命的事实却从未消失。 他知道这沉睡了千万年之久的雕像,曾救众生于滔天洪水的神女,被世间长久的遗忘,她将永远不会睁开双眼,也永远不会再次醒来。 弥漫在整个湖泊中的暗光,自幽深的水焕发出。想必那骨骸就埋藏在雕像座下的水底。 伏钟环视四周,寻找着隐藏在参差岩石中的机关。 当初修建此处的工匠在完成最终工序时,似乎将控制雕像的装置融入了石壁中。 他cao控着灵力逐渐扩大自己的感知范围,在经历漫长的搜索之后,终于锁定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位于洞窟偏西的方向,有一方小小的区域是他的灵力无法渗透的。伏钟大概感应了一下,石壁里似乎是镶嵌了一个不大的匣子。 鸾鸟的青羽无坚不摧,凿开石壁对于伏钟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几乎没怎么费劲,便成功破了岩石撬开那个青桐铸成的匣子。 匣中灌满了水,其中漂浮着一颗和潭底深处一样发出幽光的珠子。浸在水里的珠子不算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通体透明,外表却颇为凹凸不平。 伏钟仔细看了一会儿,辨认出珠上雕刻有和洞窟岩石上一样的禁咒,隐隐浮动着禁锢着整个水潭的力量。 此时他左臂上刻下的经文已经蔓延到半个手掌的位置,伏钟索性就着这只手,探入匣中将那颗珠子捏了个粉碎。 随着细碎的粉末从手中滑落,他不出意外地看到原本静止的水面开始起了变化。 细密的水泡连绵不断地从潭水下方钻出,整个水面呈现出沸腾一般的态势。 很快,满盈的水面开始下降,幽深的潭水似乎由某个不可知的渠道泄出。淹没在深水之下的巨大雕像,在空气中渐渐显现出另一种模样。 原来细腻光滑的玉石外壳剥落,露出其中红褐色的内里来。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却呈现出被剥皮的兽类一般的血rou质感。 和手臂上的经文相互压制的另一方力量陡然消失,瞬时席卷而来的反噬让手臂的皮肤寸寸龟裂。一片血rou模糊的掌心,莹白的掌骨随着伏钟的动作慢慢地突出肌理的束缚。 伏钟知道此处的封印已经完全破除,但令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洞窟外侧仍旧一片死寂,那些被封印住的群尸仿佛忌惮着什么,并没有因为禁咒的失效而陷入疯狂。 失去潭水填充的深坑四壁有旋转向下的石阶,没有时间再耽搁,伏钟不再纠结外面异常的情况,旋即走向潭岸边石阶的一端。 愈往下走,伏钟愈能感到越发浓烈的尸气和怨气。 这种令人感到战栗的压迫感,即使是当年坑杀旱魃一族数万人,也远不如现在强烈。 伏钟心中的疑惑,终于在他来到雕像底部时,尽数得到解答。 被封于水下的雕像最下方,被雕刻成了陵墓的形态。 伏钟透过狭窄的石门向墓道里看去,只见依旧潮湿的墓室深处,不再闪烁幽光的基台上,摆放着半边森白的头骨。 而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尸怨来源,也正是这石台上并不完整的颅骨。 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伏钟正要迈步上前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程危泠的声音。 往前的脚步一滞,他回身看向后方。 就在伏钟侧过头去的一霎那,洞窟中由岩石散发出的淡青光线一下子转为如血的绯红。 光影切换之间,一抹身影浮现在铺天盖地的妖异红色中。 紧接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就着伏钟的方向直逼而来。 他只来得及微微错开身,便被锋利的刀刃贯穿了胸膛。 在剧痛袭来的同时,伏钟辨认出这把深深破开血rou刺入胸间的兵刃便是彻底褪去了锈迹的碣陵刀。 陷入红潮的视野中,他看见挥刀相向的人,有着完美融合了两个人特征的面容。 是曾经他失之交臂的人,也是后来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程危泠,果然就是程见微。 血流不止的手掌握上胸前支出的半截长刃,违背了刀训的碣陵,刀身上开始出现凌乱交错的裂痕。伏钟一用力,这柄铸于他手的兵器,便彻底化为了碎片。 一截断刃在他的指骨上轻轻一碰,顿时以一股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浮现于深红色中的那人喉间袭去。 既然对方下了杀招,那他也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喉间的皮肤,黑红的血液以一种半凝固的状态,从割裂的伤口间流淌而下,然后这道伤口迅速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站在伏钟面前的青年抬手抹了一下喉咙,再度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种阴森的肃杀。 落在他和伏钟之间的碣陵刀的碎片,缓缓从地面浮到半空中,拼凑成一把完整的刀。 程危泠伸手托住恢复原状的长刀,下一秒碣陵在他手中一闪,顺势化为一条乌黑的颈链,重新归位于他的颈间,遮住了伏钟划下的那道伤痕原本的位置。 破除封印,又遭到经咒反噬,方才的一击几乎已经耗尽伏钟残存不多的灵力。 胸口处破开的伤处涌出大量的血液,迅速的失血让伏钟很快感受不到疼痛,一股熟悉的、陷入沉睡前的倦怠笼罩了他。他几乎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不要就此睡去。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 浑身萦绕着滔天尸气,程危泠一步一步朝伏钟走来,将他困死在石壁之前的狭窄空间。 “毕竟你这么多年,从未靠近此处。” 青年的手指落在伏钟的侧脸,留下一抹血痕。 “你觉得我会安息吗?” 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孔向伏钟逼近,停留在与他咫尺相隔的地方。 “我被困在这里,镇压着我的是母亲的雕像。我的族人日复一日在我耳边怨怼我的天真和懦弱。” 鼻息之间满是血的腥气,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哪怕我已经死了,族人的怨恨却难消,他们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程危泠带着灼热气息的嘴唇,轻轻落在伏钟溅满鲜血的锁骨上。 “你知道封印破除后,他们为什么不敢动弹吗?” 柔软的舌尖探出,濡湿了丧失温度的皮肤。 “因为我抽光了他们的血。” 被捕捉的猎物,嗅到一股野兽进食前的气息。 “获得了足够多的血,我就能得到足够强的力量,离开这里只是时日问题。” 潮湿的水痕一路向上,隔着薄薄的皮肤,停止在鼓动的颈动脉上。 “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尖锐的獠牙刺进血管,微弱的挣扎,被覆盖而上的身躯无情镇压。 伏钟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程危泠最后说出的话。 与肆虐的凶残相反,施暴者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温柔。 “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你为什么不来,又为什么来。” “这次你别想逃开了,阿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