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身体里的A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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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做手术这件事情,方剑早年经常主动提及,诊所时常有性别障碍患者来治疗,他从不用行为改变那套理论,比起社会化训练,他更多希望他们能做自己,想成为什么性别就去做手术,变成这个性别好了。因为渴望就像笼子里的猛兽,压抑它是不能消除的,总会因悲鸣而痛苦。 但这种说辞在陆维倾身上毫无作用,彼时他还不够了解对方,自以为是地拿出鼓励派的姿态,只是把对方推得更远。 而后他渐渐发现陆维倾患有精神分裂,并不像推理那样分裂出许多人格,没那么科幻。他的病症只是加剧了性格中复杂矛盾的程度,就好像身体里藏着两个小人,无论他做任何决定,脑子里都同时有正反观点在吵架,吵得他很头疼。这种疼痛把情绪也推向了极端,有时候他会非常低落悲伤,有时候又会极度愤怒暴躁,这些情绪作用下的行为都是有记忆的,而平静后,陆维倾也没有解脱,脑内依旧存在着不同的声音。 一个说,去找方剑,救救自己。 另一个说,找谁都没用,快去死吧。 第一次陆维倾主动踏入他的诊所,是二人在医院天台重逢后的一个月,他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面无表情地踏入办公室。方剑充满着好奇和关心,打量着散发冰冷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小白赢了吗?” “没有输赢,是我决定的。”陆维倾像一个公众的法官,他说自己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机会,这是中止吵闹的最好办法,只是他这回还是一样,先给了黑色小人罢了。 “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回老家了。”陆维倾无视了室内禁止吸烟的标志,很自然地点烟抽了一根,“很可惜,这次又没如愿。” 他看了眼怀中的孩子,雪白的婴儿有着饱满的大额头,张着嘴自然地含住男人的食指,香甜地酣睡着。 这幅画面看似安详温馨,实际却让方剑感到揪心。 因为陆维倾的“如愿”是一个可怕的愿望。 他抽着烟沉默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跟在天台上的状态一样。 方剑心想幸好诊所设在一楼,如果也是医院那么高,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要知道不是每一次他都能拉住对方。 当然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毕竟谁也想不到,他乡遇故知是这样的场面。 一个月前,自己陪陈琦去医院做B超,等待结果时太紧张便去天台吹吹风冷静一下,结果正好遇上了产子后的陆维倾。 男人倚在天台的一侧抽烟,因为不太熟练,呛了两声,这才引起了方剑的注意。医院的天台很广阔,两人距离有些遥远,他看着那个穿病号服的侧影,莫名觉得眼熟,他又走近了几步,在超强记忆力下,他兴奋地喊起他的名字。 “是学弟吗?陆、陆维倾对不对?!” 男人回头,果不其然,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美非凡的面孔。他茫然地看着方剑,好像完全不认识他。 “欸,我方剑,你不记得了吗?之前保健科见过几次。”方剑很开心,他来东市后还没遇到过任何熟人呢。虽然和陆维倾仅仅打过几次交道,但自来熟的个性让他立马寒暄起来。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招呼,陆维倾显然受到了惊吓,他的身子往天台的边缘退了几步,一只脚差点踏空,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站得远远的和方剑保持着安全距离。这样防备性的姿态却缺乏警惕性的举动,立刻让方剑感到不妙。 更重要的是,当他走近才注意到男人脸色苍白面颊消瘦,眼睛布满血丝,唇色几近透明,再看到他身上的病号服,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不对啊,这里明明是妇产科医院…… 而后他联想到方才在候诊室里医院那些人七嘴八舌传的八卦,“男孕妇”“生孩子”,等等听起来惊世骇俗的关键词……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没等到他想明白,陆维倾忽然捂着肚子膝盖弯曲下来,这样的蹲姿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仿佛一个趔趄就栽了下去,看得方剑胆战心惊。 他赶忙换了个语气,“想不起我也没关系,你不要呆在那边,很危险,我们站在中央聊天好不好?” 陆维倾置若罔闻,他的伤口缝合不久,刀子撕裂腹部的疼痛难以忍耐,但这些比不上脑子里的轰鸣,嘈杂混乱让人痛不欲生,而他随后又捂上耳朵,大约半分钟后,怒吼一声,“别吵了!” 方剑意识到不对劲,猛得上前,一把拽住半只腿迈出去的陆维倾,“你想轻生?!” 回答他的只有厌弃的眼神,“松开。” 松开?松开你准跳下去了。方剑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对付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男人简直易如反掌,他直接一把抱住男人的腰身,用力一抬,将他扛到肩上。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陆维倾语气慌乱,这个姿势脚不着地,他根本无法动弹。 方剑笑了一声,明晃晃的威胁道,“你要是能保证乖乖的不乱动,就放你下来。否则我就扛着你去门诊室走一圈。” 对付情绪不稳定的轻生患者,必要时刻不要拘泥于方式方法,陆维倾不听他的,他就抗着对方下楼,一直从五楼的天台走到一楼的安全通道时,男人才蹦出了一个停字。 “你不是都想寻死吗?出去走一圈又有什么关系。” “你!”陆维倾的声音沾染怒气,他讨厌这个人! “活着才能揍我。”方剑把他放下来,替他理理褶皱的病服,无视对方有些颤栗的身体,不容拒绝道,“如果没碰到我,你想自由落体我也无所谓。但很不巧,咱们这么有缘分,十万八千里都能重逢,那你就不能这么做了。” 这番话听起来很多管闲事,可方剑身为一名心理医生,怎么可能置他于不顾。而且,陆维倾身上有故事,他的敏锐性从不放过这样特别的人。为此,在送他回病房后,他向医院前台悄悄打听了男人的病症,果不其然,陆维倾正是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男孕妇。 要是这么说的话,在学校时,他之所以常去保健科,也不是因为什么痔疮,而是经潮期咯? 真是离谱……谁能想到会是这个。 八卦流传范围并不小,像医院这种人流密集的场所,病患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用不了多久,就闹得人尽皆知。方剑心想,换做是他也受不了这样的闲言碎语,何况陆维倾的羞耻心本来就比常人更重,在和陈琦商量情形之后,自己二话不说帮他升级了单人病房,一处私密而独立的空间,至少有利于他的情绪镇定。 仅此仍不太放心,尽管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陆维倾想轻生,但当务之急是防止他这么做,方剑和病房护士反复强调了患者的精神状态,辛苦他们多费心,另一方面,他开始了免费上诊服务。 说是上诊,就是陪聊。每天带着点养生的骨头汤送到医院,就开始了一天的唠嗑之旅。可别小看聊天,方剑最擅长的就是用他三寸不烂之舌调动他人的情绪,若是他不做心理医生做个相声演员也行,便是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奈何陆维倾不吃这套,他只觉得很吵。 “可我今天没说什么。”在接连几天的沟通中,方剑发现他的‘吵’别有他意,很快,他换了个方法用一种是非题的问话方法,才套出了对方潜意识里的AB面。 他将这种AB面称作白色小人和黑色小人。 陆维倾说他没有想轻生,他只是听取了黑色小人的意见,而眼下之所以会和方剑在这个病房里说话,是因为轮到白色小人的回合,这是他的建议。 “看来小白很喜欢我。”方剑如是说。 陆维倾耸耸肩,把目光投向窗外。 方剑在为他更换病房的时候,特地选了一楼靠草坪的位置,午后阳光暖暖地笼罩在身上,就像男人带给他细致的体贴,可陆维倾说不出感谢,只觉得很浪费。 “我没有钱给你。” “没事。” “不还也没事吗?” “那不行,我不做冤大头,你必须把钱还给我,不过我不收你利息,算校友折扣。” 陆维倾侧着头想了想,脑子里的声音似乎也认为是个很妥当的意见,他嗯了一声,方剑喜上眉梢。 “你怎么在东市?现在不应该还在念书吗?” “退学了。” “为什么?” 再问只有沉默,现阶段为什么的答案总是设了层层密码,一时半会儿,方剑还找不到开锁的路径,他只好换了个话题。 “嘿,我今天路过婴儿房,在玻璃窗看到你儿子,超可爱的,他会打呼噜泡,像只小奶狗。”方剑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描述起婴儿的奶萌,毕竟他也是快当爸爸的人了,想到再过几个月自己的孩子也要降临人世,初为人父的喜悦是遮挡不住的。 然而,就在他反复强调小孩子有多可爱的时候,一直无动于衷的陆维倾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那也是第一次,方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禁忌话题。 不过痛苦正是突破口,在陆维倾准备出院的那天,他把新开的门诊名片递到对方手上,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遇到什么,我们解决问题就好。不要解决自己,那太简单,不是你的作风。” “你又懂了,好像很清楚我似的。”陆维倾神情寡淡,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可方剑笃定陆维倾会来找他,他有信心。 毕竟陆维倾如此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仍然会每天将奶水挤出来灌到瓶子里。只因为护士说,小婴儿不吃的话会很饿,他就同意了,因为饿的滋味很难熬,他能感同身受,所以哪怕挤奶的过程痛苦而羞耻,他依旧乖乖照做。 明明是想要寻死的,管那么多干嘛呢?所以,方剑认为,陆维倾身体里的小白一定是天然光明的,而且远远超过了另一边,只是这一刻,被压抑住罢了。再说哪有什么公正的裁判,只是因为选错了太多次,才开始用另一面来对抗这个世界。 望着陆维倾那种干净的面庞,他想,这样好看的人,该笑着。 方剑花了整整六年,才解开这个谜题,他有这个耐心,可年轻的陆旭秋没这个耐心,面对这两天整理出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线索,似乎没有哪条线能一下子走到真相。 陆旭秋在网上搜了俞生南的资料,很意外,还是个作家呢。可惜他对当代文学实在一窍不通,他是理科在行文科苦手,凡是不在语文课本上出现过的作者,一个都不认识。何况这俞生南也算不上大红大紫,写的书大多都是河殇派的老路数,现在哪儿流行这个,要是什么网文作者,说不定他还听说过。 百科介绍是这么说的,俞生南,1953年生人,男,当代作家,代表作品。生于北京,先后当过知青、学者、杂志编辑。曾撰写多部影视剧本,其中的女主演曾获海外电影节最佳女主角。2005年因罹患肝癌病逝于北京,年仅52岁。 如陆善所言,人确实在十年前就去世了。网上有他生前的照片,宽眉善目,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还有些更早的,比如出席电影节的,或者是年轻时在报社的照片。接连看了好几张,就相貌气质而言和陆维倾大为不同,前者温文尔雅,感官上给人春风和睦的儒雅,而陆维倾的容貌过于鲜丽瞩目,笑和不笑差别很大。 只看照片,他没什么感觉,爷爷和奶奶都是特别陌生的词,甚至,父亲和母亲一样陌生。上辈人的恩怨他无从点评,时代更迭如此之快,隔了近四十年的恩怨哪有多少代入感,又不是做是非题,到底是有情的人太愚蠢,还是无情的人太自私,谁能理得清? 不过,就在他在网上无所事事地搜索关键词时,竟查到一个有趣的发现——俞生南曾经担任过T大的客座教授。 T大,这不就是陆维倾的学校吗? 很快他回想起袁健勇的那番话,“当初估分填志愿,他还是太保守了,其实可以去比T大更好的……” 如果不是保守呢?说不定陆维倾就是冲着俞生南去的T大。 越想越觉得可能,既然是亲生父亲,瞧上一瞧又无妨。哪有人不想看看亲人,连他不也是之前整天想着去找素未谋面的“母亲”吗?但凡陆维倾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就不会不为所动。 可是……陆旭秋迟疑地顿住,他对见面的目的把握不定。不知道陆维倾是想与生父相认,还是想替母亲伸冤诉苦?又或者就这么远远地看上一眼,什么也不做? 由于想不清楚男人的心态,陆旭秋陷入瓶颈,网上翻了个遍,也找不到更多的资料,充其量是些作品解析什么的,于他没有价值。 随后趁着寒假人少,陆旭秋去了几趟T大,坐地铁差不多四个站,园区景色大差不差,逛了好几圈,偷摸着混进了名人堂,也没查到什么东西,这么瞎逛下来除了浪费时间一无所获。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此时正和家人在奥地利旅游的叶沛元提了个醒。 “问问看狗男人呗。他那么懂,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