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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节 重逢 【一切相见都是久别重逢。】

    克里斯的睡梦十分不安。

    恍惚中,粗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走廊上的走动声,惴惴不安细语...克里斯听见语无伦次的尖叫,求饶声...苍白背影闪动,是一个人用手害怕抱住头,佝偻着;背景模糊,虚实交错,似乎是在一个深深的洞窟里。在狭小的床上,青年头痛欲裂。

    克里斯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他赤裸无知觉地沉浮,而海中黑暗,深邃,无声无息。一瞬之间,那私语声突然清晰了起来,就像一条滑腻冰凉的蛇爬过赤裸后背。它爬行缓慢,一路攀上青年苍白的脊背,越过肩头;鲜红的蛇信吐了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双眼鲜红,鳞片却是黑色。

    克里斯隐约觉得一丝不对劲,慢慢似乎清醒过来;然而一阵倦怠感潮水般涌上来,让他半阖着眼睛,一动也动不了。

    下一刻,那条蛇猝不及防发动了攻击:它的尖牙刺入了正在搏动的颈动脉间,血雾立刻炸开,而剧痛猛地袭来 --

    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克里斯一个哆嗦清醒过来。他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气,

    脑中耳畔细语全部炸成了刺耳警铃。房间里湿冷,昏暗,火炉明显是中途熄灭了,只有他一个人。

    克里斯松了一口气,疲倦地抹了一把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经汗湿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卡尔那间诡异的小房间待过,看多了有关人鱼的素描资料,这些日子里,克里斯总是梦见这些东西。他甚至还梦见赛谬尔被撕碎吞噬,身体残缺。克里斯叹了口气,拿过床边的怀表看了看:现在是下午三点。

    然而海面上的天气看起来却像是深夜:浓雾弥漫,漆黑一片。这样诡异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周,就连最有经验的水手也找不到原因。船长表面上十分镇定,私下里却是焦躁不安:毫无疑问,船只在浓雾里失去了方向,指南针也莫名其妙失灵了,电报更是发不出去。他们在海上完完全全失联了。

    低迷气氛笼罩了整艘船,焦虑不安传染着这些达官贵人们,而一周前在晚宴大厅发生的诡异恶作剧也渐渐传开。一开始,他们只将它当作某个极端宗教疯子弄出来的闹剧;但渐渐的,人们开始恐慌起来。

    克里斯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周内逐渐加重了,他花了更多时间呆在自己房间里写日记,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总是时不时不由自主想起那个血红的‘天启’。为了平复心绪,克里斯决定去听一听船上牧师的布道。这一周来人心惶惶,众人每天早晨都会聚集起来,在牧师的带领下一同祈祷。

    “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愿我们的罪孽得到宽恕,阿门。”

    祷告完毕,牧师开始庄严地朗诵圣诗。今日所讲的是第一章的最后一节,是关于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噬了约拿的故事。

    “上帝的旨意我们不可怀疑。”

    “不要问含义;那是上帝让我们做的事,那是他的命令,不是他的劝说。”

    “这命令并非难以执行!违背,就是犯了罪。不可遵从邪欲!”

    在座的听众们,有的人正在认真谛听,有的人显然已经开始觉得无趣了。牧师开始讲述约拿的故事:他不愿遵从上帝的旨意,乘坐人所造的小船,逃亡到了大海;他自以为在海上就能摆脱上帝,只需认同船长的威严而不是上帝的全能。

    “约拿与我们一样,与众人一样...”牧师摘下眼镜,“被蛊惑,被恐惧和邪念支配...”

    他是一个逃亡者,是一个罪人;他受伤了,而伤口在良心上;他在流血,但上帝不会怜悯。

    大海咆哮着,要掀翻这艘不道德的船只。小船在暴风骤雨里摇摇欲坠。水手们慌张起来:这是上帝的愤怒!船上一定有着什么不干净的罪孽。在众人之中,约拿像看到了世界末日的那般恐惧。众人团团围住他,盘问他:

    “你是何人?职业?国籍?你为何要来到我们的船上?”

    “我是有罪者!”约拿痛哭流涕,“我有罪,我是一个逃亡者!”

    于是人们明白了。这是一个受了洗礼的无知者,一个涂了圣油的愚昧者,一个违背上帝命令的伪教徒!”

    “我无比敬畏耶和华,”他哭嚎着忏悔,“我爱戴我主,我称颂他威严全能的力量!”

    他主动请求,把自己抛入大海。于是水手们向上帝做了祈祷,一同把他抛进了大海里:顿时风停了,浪平了,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条巨鲸吞下了约拿:巨大的牙齿像白色栅栏,而那张嘴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但是约拿知道,这种可怕的惩罚是公正的:他没有痛哭流涕,向上帝祷告哀求,只是在心中默默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上帝。

    “我敬畏耶和华,”他默默道,“我爱戴我主,我称颂他。”

    这才是真心实意的忏悔,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要求救命。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脆弱生命和欲望而祈祷,是不会被上帝所听见的!上帝听到了约拿真心实意的忏悔,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遵从,不仅把他从巨鲸的肚子里救了出来,还把他从海里被救了出来。

    “我在这里讲约拿的故事,并不是让你们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你们学他忏悔的榜样。”

    “我们要遵从上帝,哪怕会违背自己!阿门。”

    “阿门。”众人一同道。

    “阿门。”克里斯喃喃道,“愿上帝宽恕我。”

    当晚克里斯迟迟未能入睡。在把枕边的祈祷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之后,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煤油灯被点亮,克里斯把桌子抽屉拉开,在里面翻找起来。一只小盒藏在几本书的下面,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盒子扣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上一次这只小盒被打开,还是一年之前。

    青年的目光落在盒内。

    昂贵的天鹅绒缎面上,闪烁着一束幽暗的银光。那是克里斯不会褪色的记忆,曾经如流水一般从苍白肩头倾泻而下,如同夜中月光。

    那抹银色倒映在青年透彻的蓝绿色瞳孔里。这是他剪下的塞缪尔的一束头发。时隔四年,这束发丝仍闪烁微光,像是有生命一样,在黑缎面上莹莹发亮。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叹了一口气。

    他把盒子合上了。那只小盒被他搁在了桌上,而煤油灯熄灭了。

    半夜的时候,克里斯又做了一个梦。但这次他梦见的东西完全不同。海水冰凉围绕着他,而鱼尾游过他的腰身。鳞片在皮肤上潮湿划过,其下肌腱在冰凉坚硬的鳞片下隆起,缠绕上他赤裸的大腿。鳞片锐角轻轻滑过,一串雪白气泡从他的唇间升起,往上漂浮;金褐色发在脖颈间散落开来,而他双眼微微闭着。

    然后,黑鳞鱼尾缠绕着绞紧了。银发如雾一般散开,萦绕在周身,而他的指尖深陷进人鱼肌rou虬结的背肌里... ...

    这一觉出乎意料睡得很深。醒来的时候,克里斯发现自己梦遗了。梦境中的东西他记得清清楚楚,但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克里斯简直无法相信。

    慌乱之中,他不仅仅只感到了震惊。那是个毫无疑问的春梦,而对象正是他的人鱼...滑腻的鳞片紧紧缠绕他的腰身,苍白手臂上因为用力而突起青筋...他甚至记得落在自己耳畔的喘息声,与之前任何一次嬉闹都不一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塞缪尔有了这种心思?

    克里斯用双手无助地捂住脸。在之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但当这个场景一旦发生,他才猛然发现,那层暧昧的情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脱落了。真实的感情如今赤裸裸摆在他的眼前,让克里斯无处可逃。

    青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苦喘息。

    是夜。克里斯孤身一人,倚在甲板护栏上:他喝多了。酒瓶被攒在手里,又接着灌了一大口威士忌,辣得眯起了眼睛。

    “没有月亮。” 他喃喃道。

    海面阴沉。克里斯望进黑漆漆的浓雾里,听着静静的海涛声。

    “没有月亮。”

    克里斯轻轻说,用手撑住前额。

    他喝醉了。寒气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光,夜幕沉沉,连微弱星光都无法看见;天色海面连成一色不透光的漆黑,一直延伸至很远之处。

    ”塞缪尔,”他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塞缪尔。”

    而就在此时,漆黑的海面被划开:远处,猛然跃起一个巨大的身影。

    下一刻,克里斯似有感应般睁开了眼睛:青年眼瞳中,倒映出一个在半空之中高高跃起的身影:

    他似从地狱之中归来的神只。

    水花四溅。只见巨大的黑鳞双尾翻卷而起,破开层层波涛,而银发在水下散开。

    克里斯手在栏杆上滑了一下: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完全被惊呆了。酒瓶脱了手,直直掉入海面;克里斯的目光在海面下意识搜索着,意识十分茫然,身体却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 --

    他往前倾得太厉害,直接越过了甲板,接着就毫无防备地‘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冰冷海水瞬间淹没了青年的口鼻,让他立刻呛了一口水,挣扎着咳嗽起来 --

    “我他妈 -- 我不会游泳——!”

    冰冷的海水灌进鼻腔。下一刻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抱搂住了他,把他一把托出了水面;浓重海雾,悚然亮起一双幽亮的金瞳。

    克里斯激烈跳动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与此同时他声嘶力竭咳嗽起来:水呛到了气管里,把眼泪都呛了出来;方才可怕的窒息感让耳边阵阵作鸣,头脑眩晕,竭力粗喘,接着就是一阵一阵发冷。

    这个梦太真实了。有人牢牢地抱住他,手爪按在他湿漉漉的后脑处,冰凉的唇落在他剧烈起伏的颈动脉上。人鱼的喘声直直打在克里斯的耳畔,让他整个人都立刻一哆嗦,发着抖靠在对方肩头,仍然捂着嘴咳嗽。另外一只手爪托在克里斯的臀部,将他从腰往上都送到水面之上,不至于被水压闷住胸肺。

    他的心脏在青年的胸腔之中失了控一般跳动。他的视线模糊,手肘也在发颤,自己听见自己不成样子的胡乱喘息声,如同濒死。海水太凉了,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地让克里斯心里发痛 -- 为什么要这么紧紧搂住自己,为什么要抱着自己... ...为什么要在自己醒来的时候消失,为什么又要一遍一遍到自己的梦里?

    四年,四年了。时间太难过,别再来了,别... ...别。

    克里斯没有抬起头。他一边咳嗽,一边蜷在人鱼宽厚的肩上。这个梦什么时候会醒?他没有准备好,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准备好。别离开我,别在我的梦里消失。这里很黑,太黑了。就这样抱着我吧。

    塞缪尔有些手足无措。他极其生涩地去抚摸怀中人的后脑,摸索着放轻动作。这段四年的漫长厮斗中,他从未有现在一般的温情时刻,生怕下手没轻重,让他的人类又再次流血了。他的人类在他的怀里发着颤,很冷,埋在他的肩上,在水里浮力之下变成很轻的一团,比上次抱的时候轻了很多,轻了很多很多。为什么?食物不够吗?他成年了,他分尾了。再也不会食物不够了;他的克里斯会变得很重,变成他心口沉甸甸的份量那样重,是他的星星和他的月亮。

    克里斯,克里斯。他一直在热切而备受折磨地看着他,在寒冷的水面之下:但那时候他还没有分尾,还没有很强大,所以不能够去见他。

    他的人类在咳嗽。生病了吗?为什么流泪。弄痛你了吗?

    人鱼背脊赤裸,肌rou虬结;腰腹的巨大鱼尾被幽蓝黑鳞覆盖,在端部赫然分成诡异四叶。手臂肌rou棱棱突起,暗蓝脉络藏在苍白皮肤下,而他用锋利手爪护住了青年的头颅。

    人鱼的喉管颤动,发出一种低颤般的沉沉唤声。那一瞬间如同北极黑夜被极光唤醒,如寒冷水面荡出波纹散开,是摄人魂魄般致命的吸引力。

    他在叫青年的人类名字。那几个发音他记得很清楚,是人类语言中最好听的几个音节,时刻时刻都在他的喉中guntang地发热。克里斯的眼帘是那样颤抖紧闭着,面颊上湿漉漉的,眼尾往下滑落一滴水珠,像是眼泪。

    睁开眼吧,我的爱人。

    人鱼胸膛低震。看着我。看着我。我将带你走,在此刻睁开眼睛吧。

    克里斯的眼睫颤了颤。他固执地抱紧了人鱼的肩头,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是梦。

    他还在梦里吗?这个梦为什么如此真实,为什么蛊惑他...去睁开眼睛?

    他真的喝醉了。是你吗?还生我气吗,受伤过吗?以后...还会在梦中来见我吗?

    克里斯觉得自己问出了声,但只是闭着眼睛,喉间发出了一些含糊无意义的音节。塞缪尔还是像以前一样拱了拱他的脖颈,把前额抵在他的前额上,喉管颤动着唤他。这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在梦里...一种浓烈香氛早在青年被抱起来时就笼罩了他,像是令人醺醺然的他国异香,极具侵略性,但尾调却很悠长,像是好闻的小苍兰。这样的抚慰之下,克里斯像是软绵绵踩在了棉花上,让本就不清明的神智更加沉迷了起来。

    他的眼帘动了动,把头抬了起来,然后被蛊惑般慢慢睁开了眼睛。在他绿松石一般的眼睛之中,倒映出对方垂在肩后的银色。人鱼的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眉骨突出,眼眶陷下去,锋利尖齿在唇侧微露,闪着残忍寒光。

    然后克里斯用双手捧住了人鱼的脸,直接吻了他。

    一开始只是一个与之前一样的浅啄。塞缪尔眯起了眼睛,轻轻回吻了他一下;然后青年修长的手指直接插进了人鱼发间。

    青年唇舌柔韧有力,被酒浸得更加醉人。他抓紧了人鱼的后颈,喘息着不住吻他。

    这个吻则完全不同。人鱼在青年腰上的力量骤然加重了:他发出一声带颤的低声咆哮,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人鱼没有接吻的习惯,他们只会亲舔伴侣的后颈。

    克里斯喝得太醉了。激吻之间一丝银液从双方唇角被牵扯开来,鼻息急促,暂分之时塞缪尔没给他再一次机会,就用蹼爪直接把他的脖子别了过去。

    塞谬尔的獠牙危险地露了出来。人鱼向来都不是一个压抑自身欲望的种族。接下来,他粗暴而毫不客气一口咬住了克里斯的后颈。

    一声含糊痛呼噎在了克里斯的喉咙里。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腰,塞谬尔直接收紧了尾巴。人鱼的獠牙咬破了他的后颈,将腺液注了进去。刺痛让青年有点清醒过来,但还是神智不清,兀自小声含糊呻吟。

    刺痛之间,他的双腿被紧紧裹在肌rou有力的鱼尾之中,下身渐渐挺立起来。就在这时风从远处的吹来,带着一阵令人警惕的危险气味,让塞缪尔发出一声恼怒咆哮。他舔舐着克里斯后颈的伤口,仍然不愿意放手。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灯在甲板不远处亮了起来。

    “是谁!”甲板上有人大喊一声,克里斯被突如其来的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抬手护住了眼;紧接着,甲板上的人‘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人鱼的尾巴缓慢收紧了克里斯的双腿。他喘着粗气。他还不能...他还不能。克里斯现在不能在海里,人鱼群已经在往上游,他得先去把那些该死的碍事者撕碎。

    那个人类已经游过来了。塞缪尔在‘现在把他撕碎’和‘以后再把他撕碎’的两个想法间斟酌了一瞬,选择了后者。

    人鱼在克里斯颈间最后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把他往上托了一托,往对方的哪个方向送去。克里斯昏昏沉沉又呛了一口水,恍惚间感觉自己被人拉上了甲板。扎克焦急地拍打他的脸,吼道:“克里斯!克里斯?”

    克里斯被打得有点疼,费力睁开眼睛,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咳嗽了几声。

    “你想被喂鱼?”扎克又急又好笑,但松了一口气,又骂道:”我还没看出来你是个酒鬼!”

    克里斯嘟囔了几声,手一松,又倒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