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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节 晚宴 【您的人鱼又叫什么名字呢,卡特先生?】

    “叮铃”一声,一架黑色的马车正在驶来,在一座城堡前停住了。门打开后,最先踏出来的是一只锃亮的靴,紧紧勾勒出优美的腿部曲线,修长且有力。

    “先生。”

    自有人来接下他的行李。一顶三角西洋礼帽被摘了下来:其下露出的,是被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的金褐色齐肩发,用黑色丝绸束起。

    伯爵夫人的宅邸前,正是一派热闹忙碌景象:家仆们正里里外外将来客的行李提进城堡里,管家和男仆站在另外一边,正在迎客。

    克里斯今晚罕见穿上了正式的晚礼服,腰身紧束,正在用一只裸手摘下另外一只手的黑色皮手套。克里斯不是一个喜爱繁文缛节的人;但英国的上流社会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待人接物,无一不可失了礼仪。

    他很少梳这种正式的背头。平日里,他那头亚麻金色的齐肩发都只是梳出一个三七分,再拨在耳后就完事了,让发尾微卷出的弧度搭在肩头上,衬托领口雪白的领巾。这次的背头用了他太多发蜡:但毫无疑问的,他英俊的五官更加突显出来;这种英俊长相并非孔雀般的张扬,却确实温和,很容易就能让人心生好感,尤其是那一双眼窝微深的眼睛,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如坠朦胧湖水之中,而当被这双温柔如绿松石般的眼睛所深情注视的时候,谁都不会怀疑他对人的真诚。

    大厅之内,绘画、大理石和金饰交相辉映,楼顶二边各有一座金光灿灿的镀金雕塑像,两旁的铜雕灯柱精美无比,大理石楼梯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闪亮。从主楼梯上去便是富丽堂皇的前厅,男士礼服前襟呈现出优美弧线形,胸部线条被双排扣的领口更加突显。

    这是一个浪漫的时期。欧洲大陆上被温柔幻想的女性美所笼罩,男士们也会收细腰身,用紧身背心和丝绸马裤来勾勒出优美的身段,甚至不惜穿上紧身胸衣。装饰着华美刺绣的宽大裙摆强调着女士不堪一握的细腰,裙撑在内,支撑起繁复裙摆。时髦的女士已经佩戴上了钻石,或者带着用蕾丝做成的装饰,衬托胸部的丰满。调情的眼神藏在扇子之后;发髻用长饰针固定,装饰着缎带和宝石发饰。

    没错,欧洲正在变革,一切都极为动荡;罗马教廷正如落日一样在余晖里衰落,而在权贵的男人和女人的一双双眼睛之中,浮华与空虚并蒂而生,或玩弄权术,或投身于温柔乡,用华丽的外表妆点放纵,用奢侈的盛宴,来投身于这场高贵奢靡的梦幻里。

    克里斯正在与人交谈。突然之间,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克里斯!”

    年轻的小子爵终于得空,正在往他这边挤过来。他的穿着是时髦的巴洛克宫廷式,显然非常受在场女性的欢迎。

    “你见过伯爵夫人了吗?”

    克里斯正要答他,回头之间,不经意看到了大厅一侧的角落: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上身笼罩在昏暗里,身着光泽鲜亮的黑色呢绒也暗淡下去,上衣领子上浆得很硬,衬出一个线条锋利的下颌骨。

    克里斯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见对方的一只手正搁在膝盖上。那只手五指修长,手骨苍白,其上戴着一只黑曜石哀悼戒指,镶嵌白色头骨。虽然衣着得体,但显然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那是伯爵夫人的侄子,年轻的勋爵,布莱尔。

    如果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克里斯目前的处境,那就是否极泰来。在几月之前,他的流动资产损失惨重,信用受损,几近四面楚歌之时,还频频受到暗害甚至于濒死。但现在,克里斯已经把黑匣取了出来:于是四年前的好运再一次伴随他出现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勋爵,就是在一月前关键时刻助克里斯一臂之力的人。克里斯尚不明白他的动机,但显然,对方的帮助对他流动资金的恢复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之前拜访过对方。好几次,对方都借‘身体不适’而推脱了:毫无疑问,这位年轻的勋爵身体不佳,除了受伤的脊椎,还有他受伤的心。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有生之年他再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克里斯听说这件不幸的事故发生在一年之前,当时一同从高处坠下的还有对方的心爱之人;而此时两人已经阴阳两隔,勋爵一人成日待在昏暗房间里,膝盖上披着厚重的羊毛毯,慢慢摩挲着镶嵌对方画像的黑色珐琅胸针。

    骷髅头,交叉骨,黑曜石。死亡的象征被他时刻佩戴着,作为哀悼,纪念他所深爱的逝去爱人。

    克里斯见过许多像这样的哀悼珠宝:欧洲大陆上的人们被黑暗笼罩已久,战争,传染病,意外事件 -- 人们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所爱之人的离世又是如此轻易。悲恸在流行和艺术中得到再一次发挥,作为哀悼首饰而被佩戴着,为纪念,为警戒;生命短暂,时刻都必须有着迎接死亡的准备。

    而在英王查理一世被以叛国罪而执行死刑之后,拥护王权的保皇党开始时常佩戴这些哀悼首饰:他们让工匠把查理一世的头像绘在戒指,胸针上,甚至变成了一种流行。

    克里斯在他年轻时母亲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人在沉郁之中默默伫立。他一直现在都戴着那枚蓝宝石戒指。戒指边缘刻着基督教中的十戒,但荒谬的是,现在真正助克里斯一臂之力的却是所谓的‘邪教’。

    过去的记忆暂时搁在一边。布莱尔勋爵写过给他的回信。他和克里斯的母亲家族有很远的血缘联系,在信上,对方简单说明了这个关系,并表示这就是他出手相助克里斯的理由。

    克里斯认为这只是托词。他的母亲来自一个古老显赫的家族,虽然已经败落了,曾经的辉煌也不在了,但她留下的血缘还在;贵族的血缘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如果往上深究,几乎每一个家族 -- 尤其是像他的母亲这样的世家,都会互相有联姻关系。更何况,他的母亲是外嫁 -- 还是外嫁给了一个商人,从此便被隔离出了上层社会的社交圈。

    虽然现在时代变了,但克里斯的商人身份仍然是一个被人嘲笑的污点。

    今天,他一定要找出对方出手帮助之后的原因。

    似乎是注意到了克里斯的目光,那位坐在阴影之中的年轻勋爵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

    克里斯立刻错开了目光。在这种社交场合,直接上前是非常失礼的;他最好是等到有一个人来介绍他们认识。奥古斯汀在跟他说话,但克里斯没听进去:他直觉感到对方的目光已经落在他的后背,甚至停留了一会儿 --

    “...克里斯,”子爵有些不耐烦,“克里斯!”

    克里斯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他的身体下意识察觉到了压迫,已经警觉了起来。

    “...嗯?”

    然后就在下一刻,这个让他如芒在背的注视消失了。

    “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在看女士们迷了眼 - ”奥古斯汀翻了个白眼,” -- 你去见过伯爵夫人了么?”

    克里斯不用他说第二遍。伯爵夫人气质典雅,身边有几名年轻侍童,都是贵族家族送来学习礼仪的子弟,衣着繁复,用缎子和刺绣装饰,非常具有女性气质。

    “夫人。”

    克里斯微微弯腰,隔着手套在伯爵夫人垂下的手上吻了一吻。

    ”啊,卡特先生。“伯爵夫人看上去很和蔼,关切道,“听说你最近才搬回伦敦?”

    年轻的克里斯在从美洲赶回伦敦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他本来自小在英国长大,十五岁被送到了美洲殖民地里家族的种植园里,直到作为继承人的大哥去世之后,才被派人接回来。

    在接手了父亲和大哥的产业后,他表面上仍然是平淡做棉花加工的生意,暗地里却花了不少时间改造工厂。在其他新贵与商人们执着于黄金储蓄的时候,克里斯反而投身于股票债券以及房地产,短短几年内,卡特家族的财力就以一种令人震惊的速度递增,而克里斯也得以跻身上流社会。

    不得不说,克里斯还是有几分天赋。这几年来他为人做事一向低调,外界只知道他资产雄厚,却都说不准到底是多少。上流社会的人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现在时代变了,商人虽然地位低下,但人人都知道他们有钱;尤其是姓卡特的这一家,尤其是人傻钱多 -- 无论是之前的老卡特,还是现在的小卡特。

    没有人不喜欢有钱的人。

    “我的侄子常常提起你,卡特先生,”伯爵夫人道,“...你们见过吗?克莱尔身体不好,一直都不怎么见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个声音打断了:

    “您喜欢看画吗?”克莱尔勋爵低低道,“姑母的收藏很多。一定会有您喜欢的,卡特先生。您愿意同我一起欣赏吗?”

    年轻的勋爵坐在轮椅上,在伯爵夫人的身后。他说话的时候,旁人的声音就小了下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伯爵夫人被打断了讲话,也只是勉强笑了一笑,再不说话了。

    勋爵抬眼,目光落在克里斯的身上。同时看向他的,还有周围的人;一时之间,克里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在略显压抑的气氛之中,克里斯就像是没有被影响到一样,甚至还微微礼貌地笑了笑。

    “这是我的荣幸,勋爵大人。”他道,“乐意至极。”

    不得不说,伯爵夫人的收藏确实十分令人惊叹,哪怕是克里斯这样不太懂艺术的人,都会对之暗叹一二。

    只不过,他和布莱克勋爵心里都清楚:这一次的单独相处,可不仅仅是欣赏画作。

    “您对我的帮助,在下如何才能回报一二?”克里斯道,“请允许我为您效劳,勋爵大人。”

    勋爵没有回答他。大厅里空荡荡,水晶顶灯似乎暗了下去,光线昏沉。只有他们两人在大厅里:华丽的画像被挂在墙上,在那些用画笔描绘的苍白的脸上,很多双无神的眼睛纷纷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勋爵。

    过了一会儿,他只低低说:

    “看看这幅画。”

    克里斯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在看到这幅画的下一刻,青年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了。他的眉皱了起来,

    这幅画挂在大厅的正中间,骤然一眼看去,其中人物几乎像是活物一般,身段优美,发丝如水雾一般梦幻散开,如同传说中的精灵。

    但克里斯知道这不是精灵。同样,这也不是传说...勋爵的目光钉在这幅画上,久久没有移开。

    “真是一副好画。”

    克里斯最后说。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仍然很符合礼节,甚至称得上温和。

    坐在轮椅上的勋爵应了一声,似乎没有关注他。

    ”没错,是一副好画,”他低低道,“...真是一副好画。”

    “您知道这幅画是如何来的吗?”

    窗外一片夜的漆黑。月亮在云层里露出了一点苍白的光辉,照亮了惨淡夜幕。

    勋爵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那枚黑曜石戒指。宝石盖‘啪嗒’一声打开了,暗格里镶嵌一张手绘的精致肖像:那是一只情人的眼睛。

    一缕银色发丝垂下,长睫下露出一只紫罗兰色的瞳孔。

    “她是作为礼物被送给伯爵夫人的。”布莱尔勋爵慢慢说,“十个船员和看守都死在她的手上。但那是因为他们太过粗鲁...我后来为她起了一个名字,‘乔伊丝’...”

    克里斯的直觉让他不要多问;骤然的,轮椅上的人把头转向了他。

    “您的人鱼又叫什么名字呢,卡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