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节 匣子 【一点伤在所难免。】
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一个问题开始困扰克里斯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鱼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奇怪了。 “?” 克里斯迟疑地往床榻左边移了移,人鱼立刻跟上;他又往右边移了移,对方几乎在同一秒又随了上来。 “???” 人类与人鱼互相对视了几秒 -- 克里斯后知后觉,突然感到有点很不对劲。 难道被当成猎物了吗! 他回想起上次发生的事:对方拽住他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开,克里斯不得不和他挤在一个沙发上,你看我我看你 -- 最后直到两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起来了,塞缪尔这才有点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你现在已经吃饱了吧,” 克里斯谨慎问道,稍微往后靠了一点 -- 对方立刻往前,手臂都撑到他身边了。 克里斯:“... ..." 人鱼看上去年纪很轻,大概是人类十八岁左右;虽然上身肌rou结构略微有些不同,但整个俯身下来的时候,还是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 对于克里斯来说,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以前被某种大型犬扑倒的经历。然而,由于对方实在太像人,这种姿势几乎让克里斯产生一点微妙又尴尬的错觉了。 克里斯沉默了一会儿,人鱼仔仔细细地认真看他,那表情几乎称得上固执。突然,只听青年惊道:“... ...谁?!” 人鱼立刻回头看去 -- 克里斯抓住时机,掀了罩被立刻就往床的一侧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被才恍然反应过来的人鱼一把抓住脚踝直接拽回了床上。 这件事于是以克里斯的脚踝不幸扭伤而暂时告一段落。通过这件事,人鱼再一次被教育到了人类身体的脆弱性,并且接下来这几天都很心虚,都不跟克里斯对视了。 克里斯则有点欲哭无泪。 “轻...轻点...喂...” 克里斯简直没脾气了。人鱼在笨拙地给他揉脚踝:那里之前红肿起来一块,现在变成了淤青,是韧带损伤后周围的细小血管破裂了,看上去很可怖,短时间连地都下不了了。 “把那个枕头递给我,”克里斯简短嘱咐他道,“对,就这个。谢谢。” 他把枕头多垫了几个在踝关节的下方,试图能让自己好受一点。抬高后的伤处加快了血液循环,肿胀消散的速度就会快些。只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启程去伦敦的计划又要延后几天了。 人鱼抬起眼睛来,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似乎在观察人类有没有在生气。克里斯捕捉到了对方的神情,无奈道:“...没生你的气。” 毕竟是动物,不是人类,相处间一点伤在所难免;更何况,克里斯知道对方并不是有意的。与其说是蓄意伤害,还不如说是因为人鱼太傻里傻气,以至于受伤发现之后,比克里斯表现得还要惊讶。 为了补偿克里斯,塞缪尔开始每天都给他送好吃的。克里斯下不了床,每日的鱼也没有人送来了,这几天都是人鱼去海边捕猎,吃饱了之后再把他的那份给带回来。 除此之外,克里斯又收到了一封从伦敦加急寄过来的信。这时他已经可以走动了些,但还需要几天休息才能上路。他用银质小刀把信裁开,一不小心划伤了手,顿时一阵刺痛 -- 指尖立刻渗出血来。 “该死的。” 克里斯低声咒骂了一句,含住了手指;rou粉色舌面舔吮去了伤口溢出的血珠,但一时间止不住的血还是沿着修长指背往下流,一直延过凸出指节,嘀嘀嗒嗒往下砸在床单上。 这个伤口有一点深。克里斯来不及管它,只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仓促甩展开信纸,匆匆念了起来。 “尊敬的卡特先生,”信里是从他的一个心腹那里送来的,“很不幸将为您呈上如下消息:弗兰德先生于昨日中午在他的家宅饮弹自尽 --“ ”该死的!“ 克里斯直接把信纸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 该死! 血还未止住。床单上血迹斑斑,他的思绪也在尚未冷静中乱作一团 -- 弗兰德破产了,不得不为了信誉而自尽 -- 但这直接影响到了克里斯的资金链。他刚刚买下了一处煤矿和三座工厂,银行仍有需还的贷款;在南美的资产一时间无法也变现。紧要关头,出了这样一个麻烦,实在是很棘手。 接着,打断克里斯思绪的是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脆弱的木门不堪一击,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木块,中间破了一个巨大的洞:人鱼几乎是扑到了他的面前,似乎被什么吸引而来,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克里斯还在流血的手指上 -- 他在很远就嗅到了人类的血的味道。在他的海底,他对海水中血的味道是最为熟悉的:在陆地上,虽然稍有不同,但仍然那味道没有变:血代表受伤。人类受伤了:受伤意味虚弱,虚弱导向死亡。克里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被对方惊惶地捧住了手。 克里斯显然忘记了,自己在人鱼眼中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类:塞缪尔显然也尚不清楚,一点皮rou小伤是不会让人类轻易死掉的 -- 除非是很不幸的感染。接下来人鱼吮住了那只手指。 “... ...” 敏感伤口与对方舌面接触的触感,让克里斯几乎发了一下颤 --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这一次,人鱼显然记得要控制力度 -- 否则,克里斯的手腕也要惨遭不测了。 “...不,我没事... ...” 克里斯被他舔得心里发痒,连连往后缩手;塞缪尔一直等到再没有血珠冒出来了,这才松开了自己的手爪。 这次流血小事故很快就被克里斯抛之脑后: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目前的紧急危险上。人鱼对他的伤口似乎比克里斯自己还上心,晚上的时候多给他带了好几条鱼,在地板上活蹦乱跳‘啪啪’直响。 克里斯匆匆写了好几封信。人鱼在一旁盯着他看,听羽毛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 ...抵押我在新艾尔庄下的产权,”克里斯写道,“...务必加急。” 羽毛笔没墨了,他在墨水瓶里轻蘸了一点黑墨水:人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手指上的伤口处。那处已经收口,没有感染,但还需要几天才能完全愈合。克里斯把架在蜡烛上的一盏杯烧化的蜂蜡取了下来,将蜡油倒在几封信封的开口处;一枚印章落了下去,留下一枚朱红色的蜡封凹印,那是卡特家族的简写。 接下来,他还需要再去拜访这座镇上的某一个人。 克里斯决定在第二天就启程。别墅里所有的家具 -- 所有仅存的家具都用白布蒙上了,他的箱子也整理好了,人鱼被千方百计哄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抓着那顶插野鸡羽毛的粉色女式呢帽,克里斯半蹲着俯下身来,跟他讲话: ”... ...我一会儿就回来,嗯?“ 克里斯嘱咐道,“先不要乱跑了,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到了伦敦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比如这个帽子。你很喜欢不是吗?...还有鸵鸟毛。你见过鸵鸟吗?” 塞缪尔摇摇头。克里斯笑了一下,说:“在这里等我。” 话毕,他就起身了。人鱼有些犹豫地抓住他的手,似乎是在担心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旦出门就会受伤似的。 但克里斯总是要出门的。塞缪尔也习惯了,认为这是独属于克里斯的狩猎: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不让他走的道理了。 克里斯出门的时候,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路上泥泞一片,步伐过大时,泥点会溅到粗呢大衣的下摆,靴上也是肮脏斑点。在一个小巷处克里斯拐了进去,三步并作两步,再跨上一节台阶 -- 然后他敲响了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应声。门被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半张面孔露出来,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 “我来拿回那个东西。“ 克里斯道。他声音压得很低,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门后的动静停了一会儿。克里斯的大衣在往下滴水,他脱下手套来,塞在了口袋里。 那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再没响起来:但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迎进了全身湿透的金发青年。 克里斯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停留太久。等他出来的时候,雨更大了些:一只黑色的小匣子挟在他的外衣里,然后急匆匆地往小巷外去了。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无处可去的流浪汉蜷缩着躲在街边一角,一只老鼠的尸体顺着脏水飘过来。克里斯用手背勉强擦掉打在脸上的雨水:天色有些暗了。在暴雨中他视线有些模糊,似乎一切都在晃动着;雨声太嘈杂了。他拐进另外一条小巷,就快到别墅了;然而就在小巷的下一个狭窄拐角处 -- 雨伞猝不及防地砸落在了地上。 这感觉如同猛然踩空一节台阶。克里斯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柄尖刀直着插进了他的腹腔。鲜血很快打湿了马甲,顺着裤子往下流。在这样的捅刺力度下,克里斯甚至无法发出声音: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类似噎住的窒息声,然后在刀刃被抽出来的时候倒了下去。鲜血从伤处汩汩往外淌,被雨水冲淡了,顺着水沟飘下来。 克里斯侧躺着,抽搐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就不动了。他的眼睛仍然张开着,金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粘在侧脸上。对方慢慢蹲下来,从他无力垂下的手里抢过那只黑色小匣,又用手去探青年的脖颈脉搏。 就在这个时候,悚然响起了一声枪响。 伴随着枪声的还有一声惨叫:那人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一步,惊恐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血从中涌出 -- 然后他倒了下去。那只小黑匣子从他手里掉出来,砸到地面上,溅起肮脏泥水。被砸坏了的匣锁露出一条缝,显露出里面的东西来:那似乎是个活物,偶然间窥见一点rou色,在一搏一动地起伏。 就在这个时候,侧躺在泥地里的青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咳嗽:他用手臂撑着自己,正竭力让自己从地上坐起来。刚刚倒在地上的时候,克里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拉开保险栓的时间: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而那一枪隔着大衣直接击中了对方的前胸,几乎一击致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克里斯咬牙扯下脖子上系着的白领巾,勉强包扎了一下腹部的伤口,打了一个结尽快压迫止血。他的手在发颤 -- 克里斯的喘息因为疼痛而发抖,但他还是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他借助着雨伞柄,一步一步挪过去,用靴子把那具尸体的脸别过来:这是个陌生的面孔,眼睛还睁着,在雨水的冲刷下,衣服全部被打湿了。 克里斯只有力气扫了一眼。他勉强弯下腰去把匣子捡起来,重新挟在大衣里。他很幸运,这一刀万幸不致命 -- 或者说,暂时不致命。血现在还没有止住,渗透了白色衬衣,在黑色马甲上显出很大一块潮湿的深色痕迹。 世界似乎暗淡了下去。失血过多让克里斯眼前发黑,竭力扶着墙,佝偻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这条小巷,不久他就可以回去,这里已经离别墅不远了... ... “扑通”一声,泥水被溅起:克里斯几乎往前栽跪了一下,血从被捂住的指缝间止不住地涌出来。 不,他模糊地想到,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种强烈的不甘涌上他的心头。求生欲是如此强烈,让克里斯咬牙扶着墙,又一次从泥水里踉踉跄跄爬了起来。 现在...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远远没有,远远...远远没有! 他没有死在南美...也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大雨仍然在下着。此时,人鱼并不在别墅里:他认为克里斯已经出门狩猎,那么自己也没有再留在房间里的必要了。而等到他从海边回来的时候,从雨水之中,人鱼嗅出了不详的味道。 看上去克里斯应该是想去卧室:但他在上二楼的楼梯时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了。血顺着木质楼梯往下流,在青年身下积成了血泊;但他此时还没有死。玻璃窗户在人鱼惊惧之下被打碎了,碎片落了一地,窗沿边残留的一些甚至划到了人鱼的肩膀;尖锐的玻璃角在鳞片上留下几道白印,皮rou被划破了几个小口,渗出很小的血珠。 但人鱼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他扑到了克里斯的面前,背鳍因为震惊和紧张竖起来了;他的喉管里发出一种着急的声音,急切地把克里斯的脸掰了过来:那触感发凉,就像是永远不被阳光照射的海水那样冷;他的脸色也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像是被吃掉一半的鲨鱼尸体那样惨白。 人类在流血。很多血。人鱼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也变得微弱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对于死亡,他从来都不陌生。 但这个人类不能死。 他是我的。他属于我。 人鱼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落在了克里斯苍白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