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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温柔的人世间

    水雾轻轻迸溅,细细密密的清凉笼在眼前,隔出一层奶白色水膜。这是久违的一眼,差不多十年没见,他变了太多,又好像一点也没变。

    他在栅栏外看我种花,不知道看了多久,此刻我蹲在泥地里,鼻尖挂满汗珠,穿搞笑的短袖短裤,腿上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愣头愣脑地问:“你想要玫瑰吗?”

    凌歌想了想,说:“我要红的。”

    我摘下一朵红玫瑰,剪掉花刺,走到栅栏边递给他。

    “听说蔷薇科植物适宜酸性土壤,不能用硬水灌溉。”

    (硬水:含较多钙镁化合物的地下水。玫瑰属蔷薇科植物。)

    我回头看一眼兀自喷水的管道,总阀连接着地下井。“嗯,最好用池水,或者收集雨水浇花,不过刚才我给玫瑰施过了磷钾液态肥,可以中和碱性。”

    “每天都要浇水吗?”

    “差不多吧,早晨浇一次,太阳落山后浇一次。等进入雨季后就不用浇水了。”

    怎么种玫瑰,选什么土,施什么肥,浇什么水,久别重逢后,他与我自然而然地话起家常,再寻常不过。

    “小净。”凌歌忽然很轻地喊我一声。

    我抬眼看他,看他默不作声地注视我,那双潋滟的凤眼被眼镜片遮住,变得内敛无华,他整个人都褪去了少年时的锐意。

    “飞走了。”他意有所指。

    我偏过头,恰好一只白蝶飞离我肩膀,翩跹而去,隐入花丛寻不见,几只绿蜻蜓高低错落地游荡,夏树摇晃,蝉鸣渐渐熄落,老张推开窗朝我大喊:“小伙子浪费水哦!”

    “啊?噢噢。”我连忙跳出泥地关掉水闸,老张坐在门卫亭里,朝我挥挥手:“快走吧,都过了下班点了,你要是有女朋友她早跟人跑喽。”

    我拽着衣角,一身臭汗地走出大门,凌歌迎着我走来,灰T恤,黑运动裤,个子修长笔挺。干干净净,我的故人,往日的清风再次拂面,他还是那个洁净到骨子里的凌歌。

    “一起走一走吧。”他发出邀请。

    临近傍晚的街道上烟火气浓厚,地铁站口的面包店散发奶油暖香,老太太推着婴儿车散步,情侣们依偎着谈天说地。我跟凌歌之间隔了半米距离,并排漫步。他单手插着裤兜,玫瑰花也在兜里。

    “你现在做哪方面的研究?”我问。

    “宇宙射线。”

    我对这方面并非全然不知,宇宙射线,就是宇宙空间内的高能粒子流,涉及理论物理、天文学等层面。

    “什么时候转行的?”

    凌歌说:“本科,在麻省选修概率论,比较感兴趣,就读了生物和理论物理的双学位。”

    原来是这样。我又问:“那你现在只为中国工作?”

    “对。”

    “什么时候回去?”

    凌歌顿了顿,说:“我请了一个长假。”

    没错,应该的,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焦头烂额,以他的出身,想出柜,想要和陈栖雪结婚,绝对要打一场持久战,这非常难,在中国尤其难。

    “小心。”凌歌突然揽住我肩膀,与此同时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擦过,车铃滴滴泠泠呖呖,像极了上世纪走街串巷的老式车铃声。

    骑车的青年回头对我比了个中指,屁股悬空,两脚将踏板蹬得飞快,冲刺上了令港大桥,他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满,像一只滑翔的海鸥。

    真正的海鸥在空中盘旋,翅膀上洇染晚霞的浅紫,河面上的轮船缓慢航行,汽笛呜呜然,低哑而悠长,令港码头灯火璀璨。

    这里是令港区最美的地方,斜拉索结构的大桥通体洁白,从东岸延伸到西岸港口,一样是高楼华厦,一样是美轮美奂,满城的霓虹,只有桥上不见。

    一盏盏白地灯从下向上照耀,八十八根拉索煊亮高耸,大桥平坦,好像要通往到不了的远方。

    我想起了少年时收到过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海湾、大桥、白鸥,还有一首德文诗,德意志诗人席勒写给心爱的女子:

    马车轰然,桥梁震撼,

    溪水缓流悲叹。

    再度,彼柔情之心将我驱遣。

    我爱,如是欢欣,如是痴顽。

    桥边有乐队声情并茂的弹唱Beatles,身后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是辆黄色校车,慢吞吞驶过我们,车窗旁挤了一堆孩子,对着我比赛吐舌头做鬼脸:“爱…妮思坦。”“不对!是爱因…湿坦。”“你说发(话)漏风……”“你奶牙叫(掉)了……”

    校车终于彻底超过我们,露出车厢后面的海绵宝宝壁画,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转头看凌歌,他也在笑。

    “你以后打算要孩子吗?”我问。

    他收敛笑容,似乎很认真地考虑过:“我应该不会有孩子。”

    我心下了然,凌歌不会结婚生子,不会领养,更不会代孕,即使他很喜欢孩子。因为陈栖雪多次在社交平台上表现出对丁克的向往。

    他一定是很爱陈栖雪,才愿意为他做出任何割舍。

    还嫉妒吗?我问自己。嫉妒陈栖雪曾是我每日的必修功课,他完美如王子,做到了所有我做不到的事,得到了所有我得不到的人。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人的痛苦总来源于比较,特别是和身边人的比较。这世上有不少完美的人,其中一个恰好是我哥哥而已,即使没有他做参照,我这个人也不过尔尔,活得失败且潦草。

    我还嫉妒,但我也满足,能拥有这一瞬间,有凌歌以朋友的身份走在我身边,我觉得生活圆满,这样就很好,我输了,我认了。

    “你呢?”凌歌问我。

    “什么?”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哦,孩子吗?”我笑道:“我已经领养了一个孩子,他是个大孩子了。”

    凌歌停下脚步,惊讶地看我,我遥指前方:“他就住在对岸,我带你去看看?”

    西岸公寓C3-501,一年多以前我租下了这间精装一室一厅安顿椋梨源。留学期间我通过罗姨了解他的生活状况,偶尔还会跟他视频聊天,他过得不错,成绩有很大提升,今年是他高中的最后一年,不出意外的话他可以进入国立大学。

    我按响门铃,在开门的前一刻还在跟凌歌讲椋梨家的情况,但开门后的瞬间,我惊讶的合不拢嘴。

    像油画活了一样,鲜艳纯美。

    椋梨源赤裸上身,白皙劲瘦的rou体上盘绕一条精黑大蛇,鳞片反射炫彩光芒,缓慢而黏稠地游动着,蛇头贴在他嫣红的嘴唇边,更衬得他那张脸唇红齿白,秀丽如天使。

    “你怎么来了。”椋梨源冷冷看着我,又打量我身后的凌歌。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脑子里只有我对不起千春这一个想法,他还是长歪了,是我没看好他。

    凌歌忽然探出手,从蛇嘴后方伸过去一把抓住蛇颈部,椋梨源来不及动作,他已经托起蛇中段,手法专业而迅速,将腕口粗的大蛇牢牢束缚住,他捏着蛇头研究片刻:“这是,柏氏树蟒?”(Simalia boloen,又名黑钻树蟒,在中国以及全球其他多个国家内饲养蟒蚺类动物属于严重违法行为)

    椋梨源犹疑地望着他,凌歌又道:“这只来自新几内亚。”

    见他这样识货,椋梨源的神情松动了:“你是同道中人?”

    “不,树蟒性子蔫,缺少攻击性,养起来没有乐趣。”

    椋梨源立刻反驳:“树蟒很漂亮!它们是世间尤物。”

    凌歌道:“漂亮?为什么不养墨西哥黑王蛇,它们长得何其相似。”

    椋梨源一脸倨傲:“我就是喜欢养蟒。”

    凌歌不掩轻蔑:“你到底是喜欢养它?还是喜欢犯法?”他大步闯入室内,我立刻跟上,客厅被改造成蛇窟,堆满大大小小的玻璃缸,各种花纹的蛇蠕动着,竖瞳像死人眼一样僵直,阴凉感瞬间爬满我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