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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无名】第二章

    毕战重新戴上殷子舟帮他重新改过的面具,他倒是给了足量的银子作为酬劳。

    殷子舟送毕战到店门口,男人有些面露担忧地在街上瞧了瞧。

    “在找儿子?”毕战问道。

    “是,是,殷灵均这臭小子总是小脾气太多。”男人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份不好意思。

    毕战倒是点点头道:“多谢掌柜了。”

    二人拜别。

    伊吾城里还是热闹非凡,毕战走过街巷,到处都能闻到烤馕的香气,香而醇厚,闻起来便是如大漠的日轮一般温暖。

    “殷哥儿!我娘说晚些喊你来我家吃饭。”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不去,我要回中原找我娘。”说话的正是殷灵均,他爹寻他许久,他却在和旁家孩子在路上打闹。

    毕战只瞥了那孩子一眼,便要离开,他是要走向伊吾城里唯一一家挂了红绸的府邸。

    可那殷灵均却瞧到了毕战,便连忙追上毕战的步子。

    “喂,你寻我爹买了什么?”那少年的嗓音里还有些稚气未脱。

    “没什么,小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呢?”毕战倒是和颜悦色地回答道了。

    “我也没什么,你打哪儿来的?”少年对眼前这赤足黑袍的男子感兴趣极了。

    毕战却是嗤鼻一笑道:“我与你母亲来自一个地方。”

    那少年便愣住了,喜形于色的少年郎,满脸都是不知所措。

    毕战并不多理他,而是继续向前走,可那少年却快步追上了他:“我娘在何方?你认得她?她在中原哪里?她,还记得我吗?”

    “这些我并不知,你再长几岁就能去寻她了。”毕战道。

    少年还想再问话,却瞧见毕战手中递上的一物便将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只见毕战手心里捧出半片朱色鳞片,那鳞似鱼鳞,却大得多,只是这残缺的片儿都有半个手掌大,难以想象其物出自何物之上。

    “你母亲唤为青翎,等你也能仗剑天涯时,拿上此物去天地的最北边,去雁门之北,去那里你能知道一切。”毕战把那朱色鳞片放于少年的掌心之内,任由少年再怎么叫喊自己,任凭殷灵均如何问他话,毕战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过了两街,毕战便寻见那挂着红绸的府邸。

    府邸挂红绸,便是家有喜事,而伊吾城中谁都知道这家便是伊吾城最大的银庄东家。

    崔家独有一女,却身体羸弱,久居深闺,崔家下聘招得一女婿,便是金科状元,如今的伊吾城所属的安西都护府的左都督,裴域。

    崔家毕竟来自中原,婚俗也从中原之地,婚宴乃为明日日暮之时才会举办。

    之时此时的崔家门前,都已开始门庭若市,不少人家都提前来登门道西。

    毕战就立于崔府对面的侧巷内,他只冷眼瞧着,见那崔府上有一黑鹰盘旋。

    黑鹰从天而落,口中衔一金钗,它合翅于毕战的胳膊上,将金钗交给了毕战道:“崔姑娘说,这金钗是给大人的报酬,说便用这金钗换您一串金铃。”

    毕战接过那沉甸甸的金钗,钗子上的细碎宝石颗颗色泽温润。

    “她给,我便收下了,只是,我不是为此而来。”毕战笑道。

    那黑鹰却咯咯笑起来道:“是啊,那姓裴的小子,从八字到命数都是难得一遇的,我去探查时,正巧见得他习武归来,身上多了大人的一魂,看起来比凡人多些气宇。”

    毕战没再答话,只用手又调了调自己脸上的面具。

    行走世间千百年,三魂七魄便终要都拿回来了,虽然本就是物归原主罢了。

    “没想到,那崔姑娘久居深闺居然会爱上一只狼。”那黑鹰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呵,若在这世间活得循规蹈矩,还有什么意思?”毕战笑道。

    黑鹰并不懂得毕战的意思,只应道:“大人夺回最后的一魂,可要回去天宫?”

    “天宫?再说吧。”毕战答道。

    “人与妖相爱,只怕是会折损崔姑娘的阳寿与精魂。”黑鹰又道。

    “既然相爱,又何必计较如此?只是,我们旁人哪里懂得她?”毕战一挥袖,便又化为黑雾幻化在城中。

    伊吾城的婚礼,多在黄昏之时举办。

    红衣凤霞,金钗玉冠。

    崔府上下便是张灯结彩,鼓乐声足以破天。

    新嫁娘坐在闺房中,坐在红罗帐后的软塌上,软榻之上也铺上了锦绣鸳鸯的床褥。

    她两耳不闻窗外的欢喜声,她手中紧紧抓着一串红线铃铛,她有些忍不住地轻轻晃动着肩膀,她卸下了手肘上的金臂钏,随手放在了一边,那是裴域送来的订婚之物。

    崔茹云忽感到一阵风从窗入屋,携以新竹雪梅的香气。

    “毕战大人?”崔姑娘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似是有些期待、似是有些失望。

    “崔姑娘,可想清楚了?你只是个弱女子,与狼妖共生,就算有金铃保你魂魄,你的命数我也难说。”毕战轻言细语,他伸手拿过放在一边的那拴着红线的檀木长杖。

    那长杖挑开女子的红绸盖头,崔茹云抬头看向眼前那戴着半盏金面具的男子,男子一袭黑袍,却似积石如玉,看着温柔至极。

    “我想清楚了,待日暮西下,段郎便会来带我离开这如牢笼般的地方。”崔茹云笑道,她只瞧见毕战,心中的担忧便似全然消散,心中安然平静。

    毕战点点头道:“狼族禁令森严,狼王若是知道段夕与你结为夫妻,便也会赶尽杀绝,你们二人且要保重。”

    “多谢毕战大人,段郎与我情真意切,日月可鉴。”身着嫁衣的女子起身于毕战行了一礼。

    “那裴域虽与你已拜过天地,可未尽夫妻之实,你无须自责。”毕战虽这么说着,却晓得眼前的女子心中早已为冲破闺阁的情爱而痴狂,她哪里还记得父母为她招上门的夫君。

    崔茹云将那红铃铛系在了手腕上,便又要向毕战行礼,毕战却是连忙扶住她,无需她多礼。

    “我会变成你的模样,拿到我要的东西,只是我法力残缺,也不通易容之术。在易容之时,无法再感知你们,你们离了这崔府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毕战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崔茹云望着毕战那伤痕累累的半张脸,有些错愕。

    “大人,你的脸。”崔茹云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些伤我本可用法术化去,但我想让自己都记得。”毕战的手轻轻拂过崔茹云的脸,女子嘴唇之上的唇脂都沾在了他的手侧上。

    崔茹云望着对方的眸子,犹如沉入无边海际,她静静地望着,望着对面的男子变为自己模样,唇红齿白,额点桃夭。

    “云娘。”有人叩门,不是裴域,是段夕。

    “段郎。”屋内的女子应声道。

    崔府今日便是门庭若市,家奴在府中来回忙碌,客人也纷至沓来。

    崔府毕竟位于西域,整座府邸都弥漫着炭烤羊rou与烤馕的香气。

    却有二人从挂满‘喜’字灯笼的抄手回廊上直传而过,其中一人便是身着红衣的裴域,另一人则是满身酒气的长怀,分明是仙人,看起来却似痴酒的谁家纨绔公子。

    长怀轻轻打了个酒嗝,口中满是西域特产的葡萄酒的味道,他手里倒还拿着半块叠了羊rou块在上的馕,他边吃边拍拍裴域的肩膀道:“裴兄,你这今日便是要入了人家这崔家了。”

    裴域笑笑道:“是我高攀了。”

    但裴域也清楚,当年崔家出资助他读书,无非就是想如此,崔家独女,又是经商世家,自然想要一个能高入仕途的女婿。家境贫寒,又无父无母,且善于读书的裴域自然被崔老爷看中了。

    “那你,爱崔姑娘吗?”长怀问道。

    “只曾见过几面,她性子温顺,日后,我们便会举案齐眉。”裴域虽说道崔茹云,却是目光静如止水,不似再说自己的妻子,而似在说一个普普通通相识之人。

    裴域今日也是兴致冲冲的,他与长怀又主动讲起话:“长怀兄还说有道人窥得天命,言我今日必有劫数,这次是已是夕阳垂落之时,想必今日便是如此平静地过去了吧。”

    长怀的生母便是掌管群星的太阴星主,可窥算天命,而长怀便是自生来就习得此术,但他不比母亲,只能算出三日之内的灾福祸难。

    他与裴域也是巧合认识,不过半年之久的朋友,听闻他大婚,才特来此,一见面,却见对方唇色变浅,印堂发黑,他只拨动玄机,便算得大婚之日,裴域必有大劫。

    凡人有何命数,神仙都不应插手。

    而长怀却独爱裴域笔下那一手洋洋洒洒的行书,只恐世间少一位在世王右军。

    他偷偷讲天命转告对方,对方并不知长怀是何出身,只当他是逍遥自在的游历公子,也似并不在意长怀的转告。

    “如此便好。”长怀随着裴域向崔府后院走去,哪里是崔茹云的闺房所在,也是今夜的新婚之房。

    有狼妖。

    长怀嗅到了,闻到了与昴宿身上相似的味道,但昴宿终归是狼王,其周遭气场已能很好地藏掩,崔府中的这股妖味却无比浓烈,是道行不深的狼妖所留下的。

    那妖味便是从新婚房中传出的,是从崔茹云的闺房处传出来的。

    昴宿统管的狼妖一组便是定居伊吾城外的大漠绿洲之中,轻易不来犯凡人之所。

    裴域见长怀突然停了步子,便笑道:“长怀兄,怎么了?不是要看我写的新贴吗,改了主意吗?”

    长怀一边笑着摇摇头,一边下意识地探摸了自己怀中的束妖索,只是一只狼妖,他反手间就能擒住。

    只是这狼妖为何来崔府,为何要加害裴域。

    长怀随着裴域去他的书房里看字帖,那些字帖也不过是昨日才从他所住的小屋中搬到了这崔府当中。

    裴域转身寻贴的功夫,长怀便从后推了裴域一掌,那红衣新郎官便昏昏欲睡,抱着装容画卷的大瓷瓶子缓缓睡去。

    这昏睡之法,还是长怀幼时学术法,小姑教给他的。

    长怀便要去那新婚房中一探究竟,只是外人进去并不方便,他也不愿变成裴域的模样。

    装点繁华的屋中,只留下了那一袭嫁衣的‘女子’,屋中冷冷清清与崔府的热闹非凡格格不入。

    毕战细细端详着这嫁衣上的绣线,一针一线,细腻平滑。

    他只能嗅到段夕身上的狼妖味越来越淡,他知道那狼与崔姑娘走远了。

    他又坐在梳妆镜前,银盘鹧鸪镜,镜里女子的脸庞倒是分外惹人怜爱。

    毕战又来回端详着屋中的陈设,看着凡人大婚时的布置。

    他行于世间许久,却不曾如此亲历一场婚礼。

    屋中的鸳鸯绣样,屋中的样样件件都是一对一双的。

    这里本是崔茹云的闺房,如今这般,完全瞧不出来是住过一个深闺女儿的屋子。

    崔茹云生来体型娇小,毕战以男儿身化为女子,只觉得不便,本可大杀四方,一举拿下裴域,吃他骨rou无渣。

    可昨日见了那殷灵均,毕战又想起他的母亲,那如疾风骤雨般性子的女子。

    这伊吾城还是他的家,若是大动干戈,与谁都没有好处。

    毕战变为崔茹云的模样,只有皮相上的相似,神情姿态全然还是那五方魔君的样子。

    他听见门外叩门声,细柳眉一挑,桃花眼一转,道了句:“进来吧。”

    他本以为是裴域,却不曾想是一个侍奉丫鬟。

    梳着桃花髻的丫鬟,发上也系着红绳,这是崔夫人发给全府上下的,以图个好彩头。

    丫鬟捧着一桐木盘,盘中则是金盏酒壶。

    “小姐,合卺礼所用的酒端来了。”那丫鬟将桐木托盘放在了一边的桌上。

    合卺礼,无非是夫妻二人同房前,所喝的交杯酒。

    但毕战却能嗅到那酒壶长嘴中漏出的清香,这大漠之上的酒,连神仙都能馋几口。

    毕战不做声,却瞧见那丫鬟竟紧紧盯着自己。

    “还有何事?”毕战笑着问道,装作姑娘家,必然不可再杀气外漏。

    “没事,只是瞧见本伤心的小姐此时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我也是心里欢喜的。”那丫鬟应声道。

    “那你便退下吧。”毕战道。

    那丫鬟便合门出去了。

    毕战便走到那金盏酒壶前,今夜哪里会有合卺礼,那裴域一踏进这屋子,毕战便会要了他的命,从而抽走他身上的魂魄。

    这嫁衣的宽袖与沉重,让毕战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却能把那甘甜的清酒一饮而尽。

    在这大漠之上,谁不贪得这一杯好酒呢,他倒是想起昨日见到的长怀。

    他本以为像庆昭那样的人,生下的儿子必然也是古板僵硬,但长怀,却是不同。

    他早听说长怀是太阴星主与庆昭一夜情迷所生下的孩子。

    抱月与青翎在那天宫间便是格格不入的女子。

    太阴星主都可窥天机,每任的太阴星主似都有壮烈的结局,他们明明窥算天机,却难以久命,偏与天违。

    毕战已许久想不起那人了,久阙君。

    那是抱月的师父,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血rou喂养毕战。以感其恩,他赠给徒弟的名字,都以用久为姓。

    毕战皱了皱眉,看了看那已空无的酒盏,只是多喝这么些,竟往事翻涌。

    ——咚咚咚

    外面的一阵敲门声扰乱了毕战的思绪。

    推门而入的,竟然还是刚才那姑娘。

    毕战还陷在回忆之中,一时难以自拔。活得太久便是这样,回忆太多,一旦记起,便是如断堤之洪。

    那挽着桃花髻的丫鬟走到毕战面前,她能闻到小姐身上的清雅味道,她便伸手替眼前的小姐擦去眼角的泪道:“我认得你的,可你怎么在这里?”

    ‘崔姑娘’的两弯柳叶眉蹙在一起:“你是何人?”

    毕战发觉了眼前这丫鬟的不对经,与刚才那丫头判若两人。

    他看着眼前那挽着桃花髻的姑娘变成了白衣玉冠的长怀。

    毕战呵一声道:“长怀太子,怎么来此了?”

    “裴域是我的友人,我闻到此处有狼妖之息,便猜今日要害他的人便是那狼妖,特来此探看。”长怀已显露真身,看眼前这人并未化为真身,可他却依稀记得,昨日,就在昨日,他见过眼前这人。

    眼前人身上的味道,只是闻着,长怀便觉得心安,只是见到,他就认定对方足以为自己所信。

    “长怀太子乃是前任太阴星主与帝君所生,能算天命,也不算为奇。但你能认得裴域,我便不曾想到了。”那本应温顺的女子,脸上却是带着隐约杀意的表情。

    “我猜,那狼妖带着真正的崔姑娘私奔了,而你才是要来取裴域性命之人。”长怀道。

    “是。”毕战并不隐瞒。

    “崔姑娘深居闺阁,竟能与狼族相爱,这可是折阳损寿、触犯禁令之事。”长怀仿佛将裴域的生死置之度外。

    毕战听到长怀这番话,只觉得自己仿佛又看错了他。

    毕战便一甩那宽大的嫁衣袖子,笑道:“我不管崔姑娘与谁相爱,我只想要裴域。”

    长怀却道:“为何呢?”

    “我杀戮无常,想杀便杀,有何不可?”毕战厉声道,那声声字字,饱涵凌厉,他虽化为女儿身,却令人生畏。

    长怀却愣道:“杀戮无常,裴域却也有自己的人生。”

    “是吗?我还没问,长怀太子为何认得我呢?你只说崔姑娘与狼妖之间是触犯禁令,你可知,你认得我,便是犯了天宫的大忌讳。”毕战化为的女儿身站在长怀面前,却是矮了对方许多。

    “我不认得你,我只记得你身上的味道,我甚至不知你姓甚名谁,或许曾记得,但我已忘了,只记得你身上的味道。”长怀早就想起那月宫的一朝春梦,想起那曾同赴云雨的男子。

    他还能记起,轻抚过男子肌肤的触感,与对方环着自己的肩头,在自己耳边轻声喘息的声音,轻轻慢慢,如柳絮拂面,瘙痒难耐。

    “毕战,五方魔君。”那姑娘一挥袖,黑雾团起,再见,便是那黑袍黑发之人立于眼前,他长发垂下遮住半面,他手中却多了金面具,他侧目瞥着长怀,将那半面金面具戴于脸上。

    “名字告诉你了,长怀太子便用裴域公子来与我换吧。”那人笑着,眼中却无光。

    长怀记得那半张脸,分明是月色下的面容,可那双眼睛,怎能如此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