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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仙界是三界之首,下界,可能是人间,也有可能是……鬼府。

    承德独自行走在没有尽头的云海之上,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黯淡与迷惘。

    卦象固然只能给出模糊的指示,但若所有仙君的卦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离开红线居之后,他又连续拜访了其他数位仙君,最初心中还偷偷藏着几分侥幸的期望,可随着一个个答案拼凑出完整的真相,现在那点侥幸已经彻底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只剩下深深的无地自容。

    下界。

    承德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地咀嚼这两个音节。

    多么讽刺,在千年的痴心妄想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答案——不管是鬼王,还是其他人或鬼,浮泽的未来,都不会有他相伴。

    凭什么?

    承德又想起那日的清池居。

    鬼王将接纳了鬼府信物的浮泽紧紧搂在怀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嘴唇无声开合:“纵然你先来了千年,与浮泽结契的还是本座,也只可能是本座。”

    那鬼身上,有他从未拥有过的魄力,是一种……成熟男性的自信,将势在必得包裹在运筹帷幄之中。

    而浮泽,直到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也没有向他开口求救,哪怕是一个眼神。

    承德只觉得眼睛里涩得厉害,抬手,隔着袖子揉了揉眼尾。

    再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天殿门前,守在外头的天兵行了个礼,笑着招呼:“承德仙君,可是要面见天帝?劳烦稍等,我先进去禀告一声。”

    分明意外的目的地,但又仿佛早就已经排在计划之中,承德有一瞬间的犹豫。

    不过很快,便扬起礼貌的微笑,默认了天兵的说辞:“有劳。”

    没有人知道他风平浪静的皮囊之下,正在受着怎样摇摆不定与自我责备的煎熬。

    天殿的大门打开,又迅速合上。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另外的天兵似乎也有些奇怪,憨笑着开口解释:“今日还有别的仙君过来,不过按理说都是熟识,不应该呀……仙君再稍等片刻吧。”

    话音未落,方才进去禀告的天兵终于大步跨出,做出请的动作:“仙君久等了,陛下有请。”

    大门只打开了一半,并不像平时待客那般大敞,从外头看进去,珠帘将里头一切都遮挡得影影绰绰,似乎是天帝有意隔绝了什么秘密。

    但天兵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样。承德笑笑,暗中自嘲这份草木皆兵,强迫自己定下神,抬步迈了进去。

    大门贴着后脚跟重新合上。

    天殿很大,从门口走到高座下方,来者需得走上足足百步。

    上一次,承德拉着浮泽来求婚旨的时候,还觉得这段路太长太长,如今才知原来百步其实那么短,哪怕用上最慢的速度,也不过半炷香就能走到头。

    他没有去看高台,全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每一步,都载满了沉甸甸的哀痛。待到视野中出现台阶,便收步行礼:“陛下。”

    躬身的动作有些驼背,像个垂老的农人。

    “承德,你来了。”天帝点头,“你才从人间回来,不好好休息一番,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声音比起大会少了几分威严,更像是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招唤。普普通通的关心,明明已经听过许多遍,承德却瞬间鼻头一酸,方才干涩的眼睛蒙上一层薄泪。

    他的母仙钻着规则的漏洞生育,自生产之后便闭关赎罪至今,他虽出生在仙界,却从未见过自己的血脉至亲。自有记忆起,便是天帝对他多有偏爱,哪怕如今已经成年了千年之久,这份父母般的情感仍未完全消散,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成为唯一的慰藉。

    那么,是不是某些错误,一开始就是仗着这一份偏爱才得来的?所以现在才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承德止不住自己这么想。

    “是……有些事。”为了掩盖语调中的鼻音,他应得很轻。

    说罢,突然撤后半步原地跪下,对着高台拜了个顶格的大礼:“承德羞愧,自知已经得到陛下太多庇护,今日任性前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向您索要最后一个请求。”

    “你这孩子……”天帝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中反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天道未曾赋予仙者孕育的能力,当年你的母亲怀着身孕飞升,分娩之际惊动天劫,是我与诸位老仙拼死护法保全,如此算来,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不需对这些照料感到难安。有什么难处,直接与我说道便是。”

    “不是难处,是——”

    承德咬牙忍住情绪喷涌,一时未能继续说下去。天帝也不催,只耐心地等待,好半晌,才等到那声音再度响起,浸满了苦涩:“是与浮泽……仙君有关。”

    “承德想恳求陛下,收回我与浮泽仙君的婚旨,让一切都回归到原本该去的方向。”

    掷地有声。

    承德闭着眼睛说完,便又一次弯腰拜下去,额头磕上地砖,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如同他此刻的决心。

    声音在天殿内回荡,直到最有一丝回音落地,高座上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许久,久到承德以为天帝不会答应时,对方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淡然道:“仙玉地砖天性寒凉,再跪也是跪不热的,先起来再说吧。”

    承德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可是……”

    “孩子,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今日你若不来,我也打算择日与你提起此事。”

    顿了顿,天帝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手边另一颗乖巧的头顶:“当然,也不是我们浮泽的错。”

    承德震惊抬头。

    果真看到天帝座下,浮泽跪坐在属于仙童的蒲团上,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自进了天殿就没有抬起过头,原来、原来浮泽一直都在这里,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其他仙君多数是摈弃七情六欲才得以修炼,但你们都是因爱而诞生的孩子,情感会指引你们前行。不要因此愧疚,若说有错,也错在我明知卦象而未曾阻拦。”天帝看着年轻仙君脸上的不约而同的愧意,摇摇头,偶能从珠帘晃荡的缝隙中窥见其真容,那张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爱怜,神情与人间最普通的慈母无异。

    “那日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现今要撤婚,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只是承德,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承德沉默。

    片刻后,才盯着浮泽的身影慢慢点头:“想清楚了。”

    浮泽闻言回过头来,似乎想回以一个感激的笑,但僵硬地勾了勾嘴角,最终没有成功。

    天帝数不清第多少次长长地叹气。她眼中复杂的色彩变了又变,一遍遍地摸着浮泽的发,像个即将送别游子的母亲,不舍,又不得不硬下心肠:“保卫三界是仙者本分,但浮泽,此事,终究是整个仙界亏待了你。”

    浮泽一言未发,苍白着脸抬头与她对视。

    “这是我与诸位老君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保险方案,但只要你开口拒绝,或许……”

    承德在一旁听着,没由来地感到一股不安。

    正欲询问,就见浮泽摇头:“押运战犯一事关乎三界安危,浮泽……愿意与鬼王一同前往。”

    “就当是,伤害承德仙君的惩罚吧。”虽然这么说,但微微发抖的嗓音,以及目光中的难堪与闪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心中真正的抗拒。

    天帝的心疼溢于言表:“此行我会派百名天兵随行在旁,待你平安归来,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陛下,这是浮泽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宽大的袖摆之下,浮泽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份快要将他逼疯的退缩之意:“不要派天兵跟随,也不要用术法一路观测,这些都帮不上忙,反而是多一份负担。”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

    “若是卦象上的凶兆果真应验,浮泽保证,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三界苍生护在身后。”

    轰——

    话音刚落,远处忽有巨大的动静响起,随后,便能感觉到云端的另一头传来某种力量波动。

    天殿内所有对话戛然而止。

    不过片刻时间,那动静已经消熄下去,很快,有领头天兵匆匆进了天殿,对天帝禀告:“陛下,方才天牢罪恶出现暴动,所幸鬼王殿下及时赶到,现已将其重新制约。”

    闻言,浮泽睫毛微颤。

    天帝也皱起眉头:“可有伤亡?”

    “致伤守卫两名,暂无大碍。鬼王殿下托臣转达:天牢已不牢固,请陛下加快进程,早日将战犯送入蛮荒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