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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兵团

    高风并没有把自己初潮的事情看得多么不同寻常。虽然这的确对他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楚美玉在之前的来信中已经提到过这种可能,且贴心地寄过来了好些东西。

    他想,也算是没让mama的准备白费。

    当然,高风也没准备真的像女同志一样请“例假”。旷了一个早上,已经觉得有些坐立难安。下午便又一起到山上开挖梯田。

    短暂地晴了几天,雨季依然持续。电台里华苏局势越发紧张,作为战略重要物资的橡胶越发显得金贵起来,袁景还没有从司令部回来,高风隐隐感觉到,即将有很多事情发生。

    他的预感没错。

    没过几天,省革委会紧急下达了关于要求地方各级革委会和农村“贫协”(贫下中农协会)做好对知青的“再教育”工作,上好“再教育”第一课。于是政治教育中,除了学习各种指示和批判材料,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教育的分量也重起来。

    往往先是由推举出来的忆苦模范登台“吐苦水”。忆苦模范多半是当地或者农村的普通员工,没什么文化,讲话的口音也重,但胜在感情动人。别人还没听明白忆苦模范说了什么,便先看到其哭了起来。和城里头知识分子那种一点一点的抽泣不同,忆苦模范们往往哭得极为豪放,全然不在意自身形象,放声哀嚎,哭得昏天暗地,痛彻礼堂。

    哭泣本身就是一种控诉,一种痛苦的最常见表现形式。忆苦模范哭得厉害,感情真挚,富有感染力,台上台下不久便会一起哭成一团。气氛融合,感情统一,队长或者文书就带领大伙儿喊起阶级斗争的口号——即便许多知青一边哭,一边嘴里喃喃的是我想回家,我想mama,但总结都是要归到打倒地主阶级,坚持阶级斗争上来。

    “吐苦水”之后照例吃“忆苦饭”。

    忆苦饭人人都得吃,不管是“黑五类”还是“红五类”。知青们本以为玻璃汤配苞谷饭已经是世界上顶顶难以下咽的东西了,见到忆苦饭,才明白原来之前所尝到的到底还是人吃的食物。忆苦饭的配方均来自于喂猪的饲料。芭蕉根、粗糠、红苕叶和野蕨草混成一大锅,队长亲自掌勺,煮得半生不熟。即便是日常饥不择食的知青也难以下咽。因为忆苦饭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故还不能端回宿舍,晴天在晒坝,雨天在食堂里,统一吃完,互相监督,偷偷倒掉的人甚至会被揪出来,作为“觉悟不高”的“资产阶级分子”典型,加以批评,乃至批斗。

    劳动的要求也更高了。即便是大雨倾盆,生产任务在身,所有人必须冒雨劳作,保护好橡胶苗和其他重要作物。汗水、雨水、泥水,三水合一,把衣裳湿了个透。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尤其是新知青,因为没有及时备好雨靴,脚长时间直接浸在水中,几乎都开始溃烂。身上也开始长湿疹、水疱。营养不良更是几乎所有人都有的毛病。

    队上原本有一个赤脚医生,是队长的老婆,可她有天去山里的时候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树枝砸了脑袋,当场不省人事,送去总部的卫生院治疗去了。知青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孙一恒家里硬塞给他的那本和带来的一些碘酒、红药水、黄连素等等常备药,此时成了救命的东西。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一下子成了香饽饽,被亲切地成为临时卫生员。

    孙一恒起初并不怎么高兴。他虽然受父亲影响,有一些微薄的卫生常识,但并不怎么想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不怎么熟悉乃至讨厌的人用,二来他觉得,络绎不绝来找他的人影响了他和高风的相处时间。

    尤其是方鹏,仿佛故意为难他一样,什么病号都让找他,连附近五七干校的劳改干部疑似肺结核都要他去,那可是传染病。

    一次饭后闲暇,他约了高风,两人一起离开了人群,走到溪边散步,孙一恒大吐苦水,高风只是静静听着,然后问了一句:

    “一恒,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就是你。”

    孙一恒脱口而出。话说完才晓得害羞,一张白净的小脸全红了。可心里头却很是畅快。

    “我?”高风重复了一遍,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随即又舒展开。

    “我没有什么可梦想的,不值得成为你的偶像。”

    “我不是说把你当偶像的意思。”

    孙一恒扭捏起来,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憋了半天,终于从以前听说过的玩笑里想到一个说法。

    “我,我想,和你,拥有伟大的友谊。”

    他脸上臊得慌,几乎不敢看高风。

    “这话现在说起来,可不太好。”

    高风开了个玩笑。他显然没往别处想。

    两人都想到了那部纪录片。前几天电台里传来消息,自东北宝珍岛事件之后,苏修又在迪化省边界发动了野蛮的侵略。至此,上一个被冠以伟大友谊的关系,算是彻底破碎了。

    “不过我想,我俩已经是朋友了。”

    他笑着说。孙一恒仰着头看他温柔而英俊的侧脸,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我曾经有过一个梦想。你还记得保尔柯察金的那句话吗?”

    高风把话题绕了回来。

    “哪句?”

    “最有名的那句。‘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你记得吗?”

    高风找了块还算干净的时候,坐了下来,孙一恒就势挨着他坐下。

    “当然。当时四中搞文艺会演,你在台上演的就是保尔柯察金,特别好看。看完我就去买了书,这次还带来了呢。”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是冬妮娅,怎么能不爱上这样的保尔呢?当然,我若是达雅,也是一样舍不得离开保尔的。

    孙一恒在心里补充。

    高风笑了笑。

    “是吗?我爸妈也很喜欢那次表演。特别是我爸,他最喜欢这本书,嘴上经常拿保尔的话训我呢。啊,话扯远了。一恒,我觉得,你现在在做的,就是话里头的事儿。”

    孙一恒有些吃惊,他连连摆手。

    “我,我可没有那样伟大,我连团员都不是,人类解放,这,这太大了。”

    “可以大,也可以小,和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风从河边扯了些草,一边编一边说:

    “你实实在在地帮助了很多人,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大家都看得到。

    “至于北纬20°以上不能种橡胶的定律能不能被我们打破,世界上最大的橡胶基地能不能被我们建成,都还是个未知数呢。

    说到这儿,高风忍不住笑了,孙一恒也傻乎乎跟着笑。

    这话其实严重违反纪律。

    “而且,你做这个,也算是发扬了家学,我想,你爸爸mama一定会很高兴的。特别是你爸爸。至于别人为难你,这个东西,和你做不做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想为难你的人,怎么样都不会放过你的。”

    高风顿了顿,又说:

    “嫂子是严重的脑震荡,听说连队长和孩子都不认识了,还得养好一阵子。这几天队里面正要推荐人去场部的卫生所培训学习。一恒,我个人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了。”

    孙一恒内心不知道怎么的,也有一种类似于英雄的东西升了上来。他想起给人看病治伤的时候,的确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便也有些理解了高风的意思。只是他到底不习惯这样出风头,下意识嗫嚅道:

    “风哥,可,我才上了高一。而且,你认识的草药比我还多,不如你来做这个卫生员吧。”

    “不,我做不了。”

    高风把手里编好的东西往孙一恒手里头一塞,是个简易的花环。

    “送给你,孙大夫。”

    “啊,谢谢风哥。真好看。”

    孙一恒急忙把那花环攒在手心。

    “怎么会做不了呢?医用脱脂棉、绷带、双氧水还是风哥你给我的。”

    “我自己的问题。我的梦想早就变了,变得很小,很自私。”

    “我不信,是什么?”

    高风没有回答,站了起来。月光下,他高大的背影仿佛巍峨的山,隐隐的肌rou轮廓则是雄壮的山脉走势。

    “时候不早了,回去洗澡睡觉吧。卫生员的事情,你想好了叫告诉我一声。”

    孙一恒站了起来。他看见高风脸上神情安静,却莫名品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心里头刚被认可的喜悦又淡了下去,却不知道怎么说,嗯了一声。

    “我愿意的。”

    既然他的梦想希望他这样做,他就做着吧。

    孙一恒被抽去场部卫生所培训的那天,正好开大会。

    这次轮到中央下命令了,而且这个命令关乎此地所有农场知青的命运。

    中央批准组建古滇军区彩南生产建设兵团!

    所有的国营农场全部改做军垦兵团!

    知青都很高兴。

    虽然身份上仍属国营企业农工,但名字换成了兵团,称呼都会换成兵团战士。在无法入伍的情况下,称得上是一种安慰。

    没有特别号召,他们都自发喊起了口号。

    “囤垦戍边,保卫边疆!”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扞卫祖国领土资源!”

    农场职工们的脸色却并不好看。毕竟转成兵团,意味着将会有一批现役军人到这里来担任领导职位,原来的农场领导就得退到一边。就算当了连长或者其他支委,指导员一说话,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呢?

    袁景没有出现在会上。但有关于他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勐泐州的农场全部改称一师,下辖8个普通团及5个水利团,他们所在的胜利农场划在三团四营,高风他们的11队改称11连。

    而袁景,据说是在省里头立了功,要不是因为年纪太轻,可能直接就被司令部留下来了,但即便如此,也实实在在地升了一级,成了一师三团的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