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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之谈二春雨落花(1v2,儒士攻侄子、竹马)

    平阳城在京都以北三百五十里处,年前国相唐元上表,敕韩厦为平阳侯,二月初,韩厦徙居平阳。平阳城中有名门尚氏,是北系望族之首,风头无两。韩厦来后,族中子弟尚久平出入侯府频繁,与韩厦交从甚密,不出月余,入为韩厦幕宾。

    甄韶来访尚久平的时候,府中只有尚久平的侄子尚荣。尚荣矮尚久平一辈,年纪反大一岁,自然有自己一座宅邸,不过甄韶来找尚久平,十次有八次遇上他。

    这一次尚荣正替尚久平修剪后院花枝,春桃将开,尚久平有赏花的雅意,尚荣便亲力亲为,时时将府中一片桃木照料得好。甄韶走进小桃林时,尚荣剪子一合,一朵花苞落去甄韶脚边,甄韶差点踩上。他停住步子往旁边站了,仰头问尚荣:“你来久平这儿,就为了摧残他喜欢的这些花?”

    “你要是不懂,可以不开口。这花苞过小,开了也是病恹恹,就不应该留它与好花争养分。它没有自知之明,只有我来动手了,”尚荣从梯子上垂头看甄韶,“小叔昨日在韩厦府上留宿,还没回来,不巧得很,劳你空跑一趟了。”

    甄韶和尚荣见面,互相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他们两相厌烦的时日太久,明面上的恶言恶语翻来覆去都说完也没说出胜负,寻词攻讦费心费力,长久没个输赢,便都觉得对方不值得。是以往后再见面时,除了来往两句和尚久平相关的大小事宜,他们干脆谁也懒得睬谁。

    不过这段时日,他们关系来到一个缓和的平坡,为了一个共同且严重的问题。

    “平阳侯韩厦,”甄韶琢磨这名字,“不知祸福啊。”

    尚荣没再回应,抬手继续修理枝叶。虽然面前是同一个问题,他们也并不一定互通有无。为人处世,尚荣和甄韶还是相左的时候多些。

    甄韶不讨没趣,走去尚久平的书房,尚荣这时反而转头看他背影。书房门开的吱呀声里,尚荣突然喊住甄韶:“小叔书房中多是重要之物,你千万不要乱翻。”甄韶回头,尚荣目光仍是冷冷,目光和话语一处,有八分值得寻味。

    他俩意味不明地对视一会,没有交谈,又似乎已谈定大事。半晌甄韶独自进屋将门关在背后,尚荣下到地上,正巧也暼见刚刚自己剪下的那枝花苞。他看着出了会神,不久眉头皱起,把残花踩进土里。

    等到尚久平回来,仆从告知他侄子已经离开,只剩好友还候着。尚久平匆匆忙忙推开书房门,甄韶正翻着他桌上一本诗论,好像是等得百无聊赖才闲翻书,像平常一次很无奇的见面一般。可是尚久平一进来,甄韶和他都被吓着。

    他们目光一起落在那本诗论上。

    没有人先开口。寻常的一次见面,他们相隔几步,却猝不及防一起跌落进猜疑的困地,困地云雾遮蔽,叫人不知道对面看见了什么,在想着什么,将发生什么。得有人来打破困境,是甄韶。他举起诗论,在尚久平眼前翻开一页已被裁开的夹页,那里边一封小楷密信。他抽出那信,凑到案上烛台边,诱火舌舔过去。信纸烧得很快,甄韶松手,残页带着火星飘去地上时,竟然白日打下一道惊雷。

    雷声搅动室内凝滞氛围。没有人把白纸黑字念出声,但他们都知道烧去的是什么。甄韶走到尚久平背后,替他把门关严实了,有些不敢回头,背对着,低声地说:“久平,私通谋逆,勾结乱党,稍有不慎,家门大祸。你……你太不小心,应该烧干净些……”

    “甄韶,”尚久平反而转了身,抓住甄韶衣袖,“甄韶,我们总角之好,相交二十余年,我可以信你对不对?”

    其实已经有定论的,甄韶烧掉的信,关上的门,都是定论。他果然说:“自然!不如说你瞒着我才叫我害怕,”甄韶回身握紧尚久平手腕,“但是,但是久平,此事万不能草率,万一这韩厦……”

    “你且放心。韩厦是皇室宗亲,世受皇恩,有除贼之志。我如果不是十分确信,也不会与他合谋的。他之前在都城经营已久,只用我说动这边诸侯士官,到时里应外合,进京勤王必可一举功成!”

    几句话间尚久平的神情重又安定,一派飞扬之色。甄韶听来却忧虑更剧,不禁打断他问:“你说这边的游说之事都交你来办?”

    “是,我与韩厦商议过,北地士族之间多有结交往来,我比韩厦谙熟此地关系利害,由我来自然更好。”

    “我看这分明是韩厦的小人之谋!”甄韶着急,“这么多书信都经由你手,到时如果事发,只怕韩厦会把罪过都推到你头上。他要真是仁心,就不会让你一人担此等风险啊!久平,这事关系重大,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你不如——”

    不如什么,甄韶说不下去,因为尚久平的眼睛告诉甄韶他已知道了,而且不愿意。尚久平拉开甄韶的手,叹息:“其死其生,蜉蝣一芥。我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危机四伏?可错过这个韩厦,下一个更好的机会在哪里呢?生死由天,我尽人事,死又有什么可惧的呢。你所忧虑的,都是我已经考虑过的,连尚荣都已劝过我了。你确实是我至交好友,此刻还愿为我着想。我不会回头,你也可以尽早打算,与我尚家撇清关系,避免迁连。”

    尚久平一双坚定哀悯的眼睛,注定甄韶今日和他说不到一处去。甄韶回了府,却知道自己会等来另一个人的拜访。

    尚荣。

    尚荣此次来,难得对甄韶恭谨执礼,坐下之后,谈的却尽是jian恶之事。他开门见山:“你知道小叔打算了?”

    这几日频繁地雷声引动,是万物回春之兆。阴雨天中风也幽幽浮浮地吹,吹动客室内烛光摇摇,凡事看不真切,他们两人都隐在一室诡谲的光影里。甄韶冷笑:“我知不知道,你难道不清楚吗。开门见山吧。”

    下人摆好酒盏后已将门带上,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此地说的一切都将永远成为秘密。尚荣听从了甄韶的建议,直白地说:“自从韩厦迁来平阳,我听了不少消息。韩厦在京为官的时候确有忠臣之名,然而是从遇见一个叫曹真的人开始,他才多方拉拢士官,有了起兵之意。曹真这人也蹊跷,官卑职微,却是唐元同乡旧友,很得唐元亲近。也是和曹真遇见不久,韩厦被封来平阳……说是封侯,不如说是被赶出了京城。”

    甄韶抬眼:“你是怀疑?”

    “我怀疑得很多。可能韩厦是唐元引蛇出洞的一把饵,可能韩厦拉拢小叔,是想等事情败露时为他和曹真顶罪,也可能没有什么诡计,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刚好。”

    甄韶摩挲杯身,有些愤恨:“你知道得这么多,怀疑也这么多,怎么不再劝劝久平?”

    “你知道小叔的性子,他决定了,就没人再劝得动。”

    “韩厦必败吗?”

    “平阳侯府上并不都是忠义之人。府中主簿前几日还想私逃入京,不过在出城前先撞见我了。就算走运真能成事,唐元势大,杀他一人,他手下还有骁将勇骑无数,若是报复起来,不是士人文官应付得了的。”

    尚荣破天荒地替甄韶斟酒,他们为自己达成的共识各饮一杯。既然尚久平劝说不动,那就只剩韩厦了。甄韶还有些在意的,他指摘尚荣:“你是想让我做恶人啊。”

    尚荣表面一派和顺地笑了:“我不做让小叔伤心的事。”

    “久平并非愚人,总有知晓的一天。瞒得越好,伤他越深。”

    “你难道能对小叔坦言相告,直说万分抱歉,我思前想后觉得韩厦不堪所托,为你将他杀了,也连累你筹谋落空了吗?你若不能,何苦在这儿惺惺作态。”

    “为什么要用你的狡诈心思来揣测我呢?我和久平交情甚笃,久平如果问我,再难开的口我也愿意告诉他。这就是你我不同之处,你将久平府上桃树照顾再好,他也当你是他好侄儿,可不是像个笑话。”

    “小叔良善,他就算疑心,也不一定就问你。说到底你我一丘之貉,你比较会自我宽解,这也值得我羡慕吗。”

    甄韶哂笑,不想让没完的诘辩再轮一番,就把话题换回正事:“准备几时动手?”

    尚荣的态度也重新端正起来:“北地前几年灾荒频频,存粮不济,就算要动兵,也得等今年秋收之后,我估计韩厦再快也是约定的年末进军。我在平阳和京城都有耳目,细作探报说自从韩厦搭上曹真,唐元就对韩厦多有关注。最迟不可过中秋,迟则生变。你动手之前知会我,我会将平阳侯府中的书信案卷都处理妥当。”

    “倘若在此之前唐元就发难呢?”

    “那他也需将韩厦押回城中受审。若真有此不测,只能委屈平阳侯客死道中了。”

    “韩厦路途暴毙,唐元会起疑。”

    “死无对证,唐元就算想北上也出师无名,有何可惧。说不定为了面上好看,他还会宣称韩厦是受审伏诛呢。”

    杯盏再一相碰,大事议定,两人都显得开怀,却也没有了再相对而坐的必要。尚荣起身告辞,甄韶送他出府的时候犹记得问他:“韩厦若死,久平应该作何打算?”

    “恐怕会再往北投林侑而去吧。林宥官拜大将军,兵精粮足,广募贤士,有几分和唐元分庭抗礼的意思。国怍衰微,割地诸侯比皇亲国戚还靠谱几分,可惜小叔忠君之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投效的。”

    “你这话说得,倒确实不忠不义。”

    “我要是恪守忠孝礼训,就不会总在小叔院里剪花枝了,”尚荣笑起自己,也转眼笑甄韶,“你也是野心之人啊,不然何必日日拜去尚府。”

    甄府大门没客气地在尚荣背后关紧,尚荣笑了两声,回去时仍旧拐去尚久平家中。尚久平今日难得在家,尚荣看见他时,他正负手在冷风之中,看自己院里那片桃林。听见尚荣的动静,尚久平也不回身,兀自叹说:“今年阴雨不绝,桃花恐怕开不好了。”

    尚荣一时不知尚久平是惜花,还是意有所指。他静了一会,回答说:“春花年年皆有,只要人在,总有看见好花的时候。”

    尚久平这才回过头,看着身后垂眼静立,似乎恭顺非常的侄儿尚荣。直到又一阵春雨洒落下来,打下残花败叶,他说:“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