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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生的转折

    第八章   人生的转折

    到了七八年一月下旬,考试结果终于发布,黎毓贤考中了第一志愿,齐齐哈尔师范学院中文系,看到了录取通知书,黎毓贤不由得“呼”地松了一口气,纵然自己已经冷淡了这么多年,此时也有一种惊喜。

    黎毓贤考上了齐师院,不但在自己家中,在亲戚之中也算是一件大事,虽然不是很有名的学校,比如说齐师院与哈尔滨师范学院在档次上就不能相比,不过毕竟也是进了大学了,于是崔星兰很是荣耀地,请了一些亲戚到家里吃饭,来的人当然也都拿了份子。

    宴席上,亲戚们纷纷祝贺:“这一次毓贤是金榜题名了,好!”

    毓贤收起了平时的懒散,谦逊而又周到地应酬着。

    舅舅崔汉智自从那一年在大侄女毓昆的下乡问题上提供了建议,之后老没来了,这一次终于又来到jiejie家里,笑着说道:“毓贤着实不容易,我听说这一回五百多万人报考,录取二十七万人,这个比例是……”

    虽然据说因为是长期中断之后的第一次高考,题目相对简单,然而看一看着报名和录取的数量,就知道竞争相当激烈,不是那么容易考的,当年的“零蛋英雄”张铁生,现在已经是几乎不可能了。

    他正在计算着,旁边毓红张口道:“百分之五。”

    崔汉智连连点头:“是的,百分之五,一百个人里面,毓贤是在前五名啊。毓贤好好地读书,现在与从前不一样了,我看风向是变了,又开始注重知识文化,多读一些书,将来不会吃亏,从此做老师也比较受尊重了。”

    文革的知识无用论正在逐渐抛弃,要说那一阵,把知识分子斗得够受,毓贤在学校里看到,老师给剃了阴阳头,手里拿着金属垃圾铲——这边叫“撮子”——一路敲着,从教学楼一楼走到二楼,嘴里念着“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后面一堆造反的学生押送着,真的很屈辱的,校长书记都给斗了一番,当年崔汉智也有些心灰意冷,想要转行,本来因为“小地主”家庭成分不好,当初本来想要学医,却不能够,只好报考师范学院,已经很受挫折,哪知即使从事教职,仍然免不了这种风波,如今总算是“拨乱反正”,拨开云雾见了青天了,崔汉智也感到很是高兴。

    黎毓贤笑着说:“舅舅,我一定努力。”

    生命终于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如同崔汉智所说,社会风向确实在变化了,取得更高的学历证明,是踏入上一级社会阶梯的重要条件,黎毓贤虽然不是具有很远大的志向,不过在自己心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还是希望能够更上一层,实现人生理想之类的崇高目标也就免了,只是这样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黎毓贤实在是不想再受穷。

    三月初,黎毓贤便抱着铺盖,搬进了齐师院的宿舍,家里实在住不开了,因为要给行娟送奶,大姐常住娘家,丈夫家里距离学校实在太远,卢保兴有的时候过来看一下,休息日的时候,大姐有时也抱着孩子去丈夫家中,因此毓贤便在此时搬入学校去住,上课之类也方便些,此时她的档案已经从土产站调入了师范学院,她这是属于“脱产学习”,当然也就没有了工资,虽然不需要缴纳学费,然而住宿费和伙食费、书本费之类还是要的。

    如果是在前世,黎毓贤是可以译书来支付这些费用,毕竟她就是靠译书的稿费还有教家馆的收入,还清了父亲的欠债,以此与未婚夫解除了婚约,不过此时因为学校开课相当迟了,比正常整整晚了半年时间,因此学校赶进度,课程相当紧张,另外黎毓贤也确实没有那样的心力,因此便由家里支付这一部分的费用。

    对于这笔费用,崔星兰和黎文宾都没有说什么,毕竟毓贤读大学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家里这些年给人瞧不起,总算出了一个大学生,可以扬眉吐气了,亲戚邻居如今见了面也客气,更何况毓贤这么多年来,一直往家里拿钱拿东西,从下乡的时候就开始挣工资,如今拿出一些钱来给毓贤读书,也是理所应当的。

    毓贤在学校里紧张的读书,每周日回来家里,三月二十六号这一天早上,她回到家中,看到jiejie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毓贤便笑道:“大姐,怎么这样天气还这么冷?”

    毓昆有些恹恹无力地说:“我做了流产。”

    毓贤皱了皱眉,从上一次生产,这刚刚几个月,就又有了?

    姐妹两个说知心话:

    “大姐,这是怎么回事?”

    “可别提了,出了月子,他就忍不住,我跟他说怕怀孕,他说没事,孩子正在吃奶,不会怀孕的,哪知道就有了。”

    毓贤皱眉道:“哺乳跟怀孕有什么关系呢?倘若避孕这么容易,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去做流产。”

    毓贤没精打采:“可能是说喂奶的时候不排卵?”

    “哪有这种说法。”

    “不过我自从生了孩子,倒是一直没有来月经,前几天是因为忽然流血块,才去医院看,本来担心是葡萄胎,哪知竟然是又怀孕了,那些血块是生孩子的时候没有流净,连续流了几天的血,他家里怕了,就找了邻居当护士的,打了麦角,当时是止住了血,哪知就停在了里面。我怀孕又没有什么感觉,不犯恶心也不会吐,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去了医院才知道是怀孕,这个才半岁,肚子里又有了两个月了。”

    “姐夫有没有戴套?”

    “是戴了的,不过也不知怎么,还是有了。”

    黎毓贤想了一想:“或者你吃避孕药吧。”

    毓昆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真的怕了做流产,当时躺在手术台上,心里特别害怕,咱妈那么刚强的人,都不敢做呢,更何况是我,在妇科外面犹豫了半天,才进去了。”

    否则就不会有铁城。

    毓贤刚刚回到家中不久,十点多的时候,卢保兴便来了,拿了一口袋小米,黎毓贤作为家中的次女,比较年长的一个,便笑着上前应酬,将那袋小米送到厨房里。

    崔星兰瞥了一眼,低声说:“就这个?”

    毓贤一笑:“妈,可先别挑拣了,他家里日子紧,咱们都知道的。”

    崔星兰冷冷地说:“不是说他爸是处长,怎么跟咱们工人家庭一样?”更何况孩子还少两个呢。

    毓贤心中其实也很是冷淡,毕竟是因为卢保兴,大姐才做了流产,很伤身体的,他纵然不说拿钱过来,起码也送几个鸡蛋,结果只有这么一小袋小米,这是发扬共产党艰苦朴素传统呢?大姐在他家里,刚生了孩子,倒是喝了鸡汤,很少吃鸡rou,七天捏骨缝包了一餐饺子,除此之外就是小米粥,鸡蛋很少,卢保兴说是去钓鱼,回来煮鱼汤来喝,结果没有钓到,鱼汤当然也喝不成。

    卢保兴既然来了,当然不能立刻就走,总得和毓昆说几句话,于是崔星兰午饭便多做了一些,到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招呼道:“吃饭了啊!保兴啊,快过来把你的饭拿进去。”

    饭桌上,毓贤随意说笑着,讲着土产站从前的事情,自己在那里,都学会分辨蘑菇了,只是没有去山里采过,还说从前在生产队里的时候,春天看她们捕开河鱼,还有夏天钓鱼。

    卢保兴一笑,终于说道:“人家那技术好,能钓到许多鱼。”

    又说:“你们下乡挺有意思的,当时我在读技校,可惜没去插队,挺多年没回甘南了。”

    卢保兴老家甘南县农村,读小学的时候,全家迁入市内,到现在还念念不忘,有时候就会说起,毓贤虽然和这位姐夫接触不多,不过看他那样满怀深情地怀念,仿佛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间,卢保兴曾经说:“我奶奶爷爷可稀罕我了。”想来在那之后,感受就有了变化,两位老人没随着进城。

    卢保兴一向沉默寡言,特别的闷,此时终于也说话了,又有黎毓贤这样调剂着,这一餐的气氛还算协调。

    吃过午饭之后,又过了一阵,卢保兴回家里去了,等他走了,崔星兰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毓贤自然是理解呐,毓昆做手术,那边只送了这么一袋小米,还得给他做饭,究竟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待客也不过是多了两块豆腐而已,土豆炖豆腐,倒不是因为对这位女婿不满就给差的吃,而是家里面实在紧张,毓昆做流产,崔星兰特意单独给她煮了个鸡蛋,况且那豆腐汤里面还放了一把虾皮提鲜,崔星兰对人也很过得去了。

    另外毓昆也是很喜欢吃虾皮的,有的时候就拿虾皮当菜,送粥下饭,毕竟也是海产。

    毓贤在家里吃过了晚饭之后,便回去学校,毕竟家里住不了这么多的人。

    毓昆做流产手术,给假半个月,四月中旬又回去上班,早上她出去的时候,崔星兰撵在后面说:“慢慢走,不要跑。”

    毓昆后来将这件事当做笑话一样告诉了毓贤,毓贤笑道:“倒好像是那一次你得肺门结核,每天去卫生所打针,妈也追在后面这么叮嘱的。”

    那卫生所很小倒也罢了,房屋里面是泥土地,当然倒是夯实了的。

    毓昆叹了一口气:“从前在娘家,尽是享福了,难怪人家说,‘天堂里的媳妇,不如地狱里的姑娘’。”

    毓贤笑道:“要是地狱里的姑娘,我也是不想当的,不过咱妈咱爸确实是尽心了。”

    每次毓昆休息日去卢家那边,父亲黎文宾替她抱着行娟,把她们送去汽车站,行娟虽然说不过半岁,长得也是胖胖的,出生的时候是七斤八两,前一阵称体重,十三斤多一点,毓昆自己说,“这些rou都是在姥姥家长的”。

    这么十几斤的重量抱在手里,虽然不是非常吃力,但也有一点压力,黎文宾心疼毓昆,每次都是他抱着孩子,将毓昆母女送到车站。

    毓贤在学校里蛮适应,居然是久违的充实,并不觉得怎样疲倦,每天上课做笔记,业余时间便去图书馆借书来看,这些年来,她读书其实不是很多,毓昆很喜欢看,毓贤则是罢了,有的时候毓昆看过的书,她若是有兴趣,就拣起来看一看,然而也并非经常,多数时候都是闭目养神,或者听听广播之类,因此毓贤此时发现自己有一个长处,就是视力保护得不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也能够看清黑板,有一些同学大概是太用功了,戴了厚厚的眼镜片。

    要说这一届的齐师院的学生,着实是很独特的,首先表现在年龄上,毓贤入校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七岁,年纪比较大的了,然而还有一些人比她的年纪还大,过了三十的也有,而且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她那个宿舍中的八个人,有三个是结了婚的,其中有两人有了孩子,这两个人都是当年的老高三,恢复高考后下定决心来报考,经过一番紧张的复习,考入了这所学校。

    有的时候下了课回来宿舍,大家一起聊天,就会说起:

    “抛下孩子来读书,真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不知我那孩子现在是怎么样。”

    “是啊,每天牵肠挂肚,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女人想要做一点事情,真的是太难了。”

    然后就一直转向黎毓贤:“毓贤还是聪明,一直等到这个时候都没有结婚,谁能想到十几年了,忽然间说恢复高考?”

    毓贤笑道:“让你们把我说得,好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我哪里有这样的远见,只不过是因为比较懒,所以一直这个样子罢了。”

    毓贤不结婚,的确不是为了等着这一年的高考,她可惜是从过去穿过来,而不是从未来穿回去,所以并不知晓中国之后会有怎样的变故,她确实是像自己所说的,懒得结婚,工人家庭的女孩子结婚之后,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即使不看大姐,从母亲的身上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毓贤是没有那样的力气去挣命,为了一家人,如同蜡烛一样燃烧尽了自己,那是她所做不到的,也没有力气去做。

    况且这一回的生命,比起前世,倒是似乎具备了完成理想的条件,无论对无产阶级革命是抱持怎样的态度,毕竟那一次的革命部分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女性的工作,城市之中可以分配工作,比如说自己,就是在土特产站,有了工作收入,就可以维持住自己在经济方面的开销,前世未竟的想法,今世终于有条件达成——不结婚。

    这一世她是相当谨慎了,也不再那样意气用事,对于这份工作,她一直都非常小心,虽然是分配了单位,然而倘若丢掉了工作,再找可也艰难,另外如果在单位里没有处好人事,将人际关系弄拧了,也不是简单辞职再觅饭碗的问题,除非是调转,然而这时代要调转工作也相当困难,不好总是去求人的。

    二十岁的郭宁笑道:“贤姐,你说自己是懒,可是我看你的功课可是一点都没有放松呢,时常还会写一些东西。”

    黎毓贤对于课业可是相当的认真,她的笔记的工整,乃是宿舍里很知名的,堪称是范本,有时候哪个人漏了课,便借她的笔记来抄写,抄过一遍之后,一堂课的内容也大致了解了,而且学问也好,尤其是旧学,古典诗词之类,相当精通,问到某个典故,少有她不知道的,有时候郭宁以为,单纯从古典文学的角度来讲,黎毓贤可以开班授课。

    倘若有了一点空闲,便要在一个大账簿上拿钢笔涂涂抹抹,土产站的大账本,黎毓贤夹带了来当稿纸,所以郭宁以为,黎毓贤是一个相当勤勉的人,至于她说自己懒散,也不过是谦辞罢了,虽然黎毓贤日常的神情态度之间,似乎确实带了一种漫不经心。

    黎毓贤笑着说:“生活中的事情,可是比这些更难呢。”

    那三个结了婚的同伴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小郭,你还没结婚,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