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人愣了愣,嗤地一笑,眼睛微微阖着,仿佛盹着。 百里临江心知那人不信,想了想,信誓旦旦: “你不信?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小爷——” 那人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纤长的手指玩弄着百里临江胸前的乳珠,口中冷笑: “就凭你?且不说君逸兰活着时,修建怀璧山庄尚且非一朝一夕之功。就凭你一己之力——若那听霜剑掉入地下百尺,你要怎么挖出来?若是要你挖六十年呢?” “那小爷就挖上六十年!” 百里临江脑子一昏,这话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得可笑。那人叹了口气,摇摇头,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体,手指轻轻把玩着百里临江胸前的毛发,渐渐将手指上移,捏着他的喉结——稍一用力,仿佛就能将喉管上的软骨捏得粉碎。 “真可惜,本座等不了六十年。” 那人握住百里临江的一只手掌,与他十指交握。玉色的指尖透出淡淡的寒气,侵入百里临江的肌肤,激得心猿锁一阵sao动。金色细丝从皮肤下钻出来,贪渴地攫取着寒气,引发销魂蚀骨的痛痒感觉。 “你知道什么是心猿吗?” 百里临江摇了摇头。 “人生天地之间,起初混混沌沌无忧无虑。一个人渐渐长大成人,也就被凡尘俗世里的种种欲望烦恼侵扰,慢慢有了忧思、顾虑、恐怖、贪欲。这些忧思、顾虑、恐怖、贪欲在一个人心中不断成长,渐渐变成了某种有意识的东西,即为心猿。凡人不能意识到心猿的存在,任凭这些忧思、顾虑在心中不断滋养——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心猿便如无法束缚的野蛮猿猴,啃咬吞噬自己,最终筋疲力尽徒然老去。有些人,懂得利用心猿的力量,将这只顽劣为己所用,从此如虎添翼,再也不用忍受困扰凡人的那些烦恼和苦痛——” “那如果人人都如此修行,岂不是人人都能摆脱翻弄苦痛?” “凡人大多愚蠢短视。欲望本如漫漫苦海,他们却只能看到引诱他们坠入苦海的蜂蜜。就算有一两个聪明人,知道是心猿给他们造成了苦痛,想要找寻出路——可是修行之路却比他们预料之中的更为艰难,稍有挫折,原本肆虐的心猿就让他们打了退堂鼓。” 漫漫苦海?百里临江一只耳朵听着,忍不住将近在咫尺的玉色指尖含在嘴里。 犹如蜜糖,不是吗? 仿佛听见了百里临江的心声,那人垂着眼眸,轻轻叹气: “本座当年和你一样……执迷不悟……” “那后来呢?是什么让你领悟了?” “三十三天残阳道,十年烈火烧身不得解脱……” 百里临江一惊,攥住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感觉掌心那股凉意。那人一对眸子像是笼上了淡淡烟雾,神情如梦似幻。百里临江心中一动。 是什么人甘心坠入魔道,忍受十年灼身烈火? “疼吗?” 那人轻轻一哂,仿佛百里临江问的是童言稚语。 “人生多的是东西,比刀山火海,更苦更疼。” “我不明白,什么东西值得人上刀山下火海……” 百里临江见他不答,又问: “所以你要找听霜剑……听霜剑是能帮你除去痛苦的东西,对吗?” 烛光阴影中,那人面目模糊表情难辨,犹如在百里临江耳边低语: “如果本座说是,莫非你要花六十年凿山移石,将它寻出来给本座吗?” 眼前这人乃是邪魔外道,百里临江却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那人轻轻一笑,并不等待他的回答,转过身去。 吱呀一声,茅屋的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百里临江先前未来得及细察,此刻一打量,才发现那黑衣人被听霜剑一击之下,半边黑衣裂开,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往身后拧去。他走到床前跪下,低着脑袋,不发一语。 温别庄脸颊上的一丝肌rou微微抽动,上下将那黑衣人打量了一遍,不由得啧啧称奇: “本座知道你与昆仑青晓渊源甚深,可是—— “无殃道人,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与本座缔结生契时,应承过本座什么事情?” 黑衣人低着脑袋,喉头发出一句难以听懂的咕哝声。他似乎在说话,嘴巴却并不开合,说出的词句像是咒语。百里临江渐渐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咒语像是有传染力,从半开着的茅屋门口,传来其余黑衣人的低语。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高几重,三十又三 来路难觅,残阳已散 入我门中,此生不返 温别庄拢了拢纱衣,起身走到桌边,用竹签挑了挑烛花,漫不经心道: “本座忽然忆起,你生前与临江城含光寺的寂然方丈交情甚好……本座看在你的面子上,从来没找过这些佛棍的麻烦……” 他挑起一丝烛花,慢慢踱到黑衣人背后,猛地将竹签朝黑衣人肩膀整根插入。百里临江啧啧一声,只道有锥心之痛。那黑衣人却浑若无觉,朝后弯曲的手臂慢慢恢复直挺,自然垂下。 温别庄好整以暇地从紫玉梳上取下一根梳齿,揉作细针,替黑衣人一针一针缝合撕裂了的黑色麻衣。 “临江城离此处不过一百里地,寺中有镇寺之宝大相狮子吼,若为宗主所用,必可寻回听霜剑。” 黑衣人垂着脑袋,一字一顿,发出干哑的声音。 “若是寂然这秃驴不肯相借呢?” “含光寺上下三百僧众,便尽皆屠净,由不得他不借。” “很好,这才是本座认识的那个无殃道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温别庄轻轻一抬手,将黑衣人的斗笠摘了下来。干枯面颊上的两个空洞里,两行血泪缓缓地流淌下来。 “嘘……哭什么呢?这个摒弃了七情六欲、专心剑道的无殃道人,不正是当初你自己想要的吗? “不用再担心违背道义,不用被自己的邪念折磨,只用不断地杀人,用敌人的血来喂饱你的剑…… “你仍然在痛苦,无殃道人……你仍然执迷不悟……本座实在怜悯你…… “也好,那我们就往临江城走一趟……就让旧日知交的血,来帮你领悟!” 月明星稀,草长莺飞。 巨大的马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行驶着。明月高悬半空,照见远方山峰上,原本是亭台楼阁的所在,尽皆化为了废墟和灰烬。 怀璧山庄,这个名字从此便从江湖上消失。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停了下来。 为首的年长男子,虽然一身华服,但是脸上一根髭须也没有,竟然是个太监。男子抹了抹眼泪,原本哀戚的表情瞬间变成一片空白,清了清嗓子,朝跟在车旁哭泣着的年轻婢女尖声尖气道: “还哭什么?别哭了!” 几个年轻婢女吃了一惊,停止了哭泣。 男子走到马车旁边,又清了清嗓子,放柔声音道: “世子,咱们已经出了怀璧山庄。您可以不用再装了。” 旁边的年轻婢女睁大了眼睛。 马车门帘一掀,一张肥胖而苍白的脸在门帘后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本该死去了的人的脸。 南宫俊的脸。 南宫俊跳下马车,旁边的婢女嘤咛一声,含泪扑了过去,显然为世子的死而复生激动不已。年轻世子却露出微微冷笑,对年长男人道: “怎么让本世子等了这么久?怀璧山庄的那些人呢?” 年长男子当即禀报: “君逸兰已同柳惜欢葬身山中。昆仑弟子大多也因山体崩塌而亡,只有残阳道等人、和于庸人、昆仑青晓得以逃脱。老奴已按照世子吩咐,将山庄地下的宝藏趁乱取出一部分。那些木人机甲也尽数拆开,待到京中,雇能工巧匠拼到一起,即可使用。” 年长男子十分得意,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老奴恭贺世子,此番出京立下此等奇功,使南宫家如虎添翼,他日执掌京畿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年轻婢女与车后跟随的侍卫纷纷跪倒: “南宫家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年长男子打了个手势,侍卫从车后的木箱里取出一物,递了上来。那年长男子忍不住邀功: “老奴在地下时,偶然得了此物,想是名剑有灵,也知宝物配英雄。世子若将此剑献给王爷,必然更加讨王爷欢心,他日或者封世子为太子,也未可知——” 南宫俊拈起听霜剑,将宝剑猛地抽出,在月下凝视一番,哈哈大笑: “听霜剑,听霜剑,世间英雄为得此物,你争我夺彼此厮杀,却终究落到了本世子的手里。” 那年轻婢女恃着娇宠,凑了上去,睁大眼睛问: “世子,这听霜剑果真如传言一般,嗜血妨主么?” 南宫俊笑了笑: “问得好……本世子也好奇得很,也想知道……” 他手起刀落,听霜剑只在那婢女的喉咙上一割,顿时鲜血四溅,女子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南宫俊又回身几个斩落,身后侍卫顿时人头落地。他满意地看了看听霜剑的剑刃,见鲜血纷纷从利刃上滚落,不留丝毫痕迹。 年长男子慢吞吞地站起身: “世子,如此一来,怀璧山庄之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用担心有第三人泄密……” 南宫俊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抬手,听霜剑从年长男子胸前穿过。 男子倒下时,脸上写满疑问和震惊: “世子——为何如此?” 待得眼前之人再无丝毫声息,南宫俊伸手在头发里摸索了半日,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月光之下,人皮面具下的,是一张清瘦、英俊的脸。 “南宫俊”打了个响指,玄劲到处,地上的尸体便燃烧起来,很快化成了灰烬。 月色火光之中,有人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即使面目隐藏在黑暗里,也能看得出,那是个女人。 一个姿态曼妙的女人。 一个很美的女人。 “主人,你来了?” “南宫俊”的脸上,露出近乎温柔痴迷的表情。 “主人,你交给君逸兰的听霜剑,我已经替你拿回来了。南宫家的人,我已经替你杀了。山上的昆仑子弟自寻死路,也所剩无几。” 女子伸手摸了摸“南宫俊”的脸。那是一只很美的手。 “冰奴,你做得很好……可惜了君逸兰……我本以为她能做得好一点……她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女人……” “主人,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你去临江城,把听霜剑交给临江知府齐雁臣。他满腹经纶恃才傲物,一直不得圣眷,最近在勾结离妃的势力。若把听霜剑交给他,一定很有趣。” 女人轻轻叹气,手指仍然在冰奴脸上反复摩挲。 “但是在那之前,好好爱抚我,就像爱抚你最爱的女人那样。” “主人,什么是爱?” “是了,你不懂得什么是爱,因为你不过是具活尸——或许,这是为什么我如此信任你。” 冰奴将女人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 第一卷·怀璧山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