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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歌】清风愿(一)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被称作大唐三大风雅之地的长歌门便隐在里头,云雾之中带上了几分神秘,山水如画,烟雨如梦。

    一阵急促的脚步扰了一室琴音。

    “师叔,清愿师兄又被打了!”比起报信的慌乱,屋内的人气定神闲,竟连一个音都没弹错。想必知道自己仪容有损,报信弟子立刻整了整衣装,行礼后重复了一遍。

    这样的情形周衍听了十几年,早已见怪不怪了。“明明单休莫问,琴不好好弹,剑也不下苦工练,自然是该挨些揍的。”所谓知徒莫若师,周衍问得不慌不忙,不急不缓。“这次又是惹到了谁,被人家找上门?”

    “嘿呀,就是前段时间,秦筝师叔刚收入门的两个小师妹啊!”报信的陆松峰都快急死了,但面前这尊大佛好像不肯挪脚,还搁那儿弹琴呢。

    屋内琴音不断,焚香冉冉而起,清幽异常。

    周衍笑了笑。“果然么,只有新人才不知道该远着他。那你呢?既懂得来找我,何不同他一起打回去?”整个长歌门,会撺掇他们和清愿一起打架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简直为老不尊。

    松峰欲哭无泪,跪坐在周衍面前,哭笑不得。“到底您是他的亲师父啊。”

    “那我还是你亲师叔,明知道我打不过秦筝,还来找我?松峰,说到打架你该去找你的师父,我的师兄啊。”一听这话本来打算用撒泼这招的陆松峰立刻僵硬,脸色都变了,连滚带爬的起来,边跑边喊道:“不不不,师叔我错了,我现在就去和清愿一起打回去!”

    看到师侄好似一团棉花似的滚走之后,周衍咯咯直笑,身后屏风则走出另外一人,俊颜冷面,扫了扫周衍,又看了看松峰滚去的方向,微微皱眉。

    周衍一曲奏罢,撑着脸看着那人,笑嘻嘻道:“师兄,你生自己徒弟的气就好,可不能迁怒于我。”

    钟疏简直恨铁不成钢,甩袖道:“教徒无方。”

    “从我捡到清愿到现在都已经十八年了,每次你都是个词儿,换个好不?”周衍见钟疏沉了脸拔出琴中剑,立刻跳起来。“我们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还是这破脾气!我打不过你,你这叫持强凌弱!”

    “闭嘴。”钟疏将长剑一掷封住周衍退路,扣住手腕将周衍逼到墙边,吻住了这张喜欢胡说八道的嘴。

    与锐利冰冷的气场不同,钟疏的唇温润炽热,唇齿厮磨间已将周衍侵占完全,而周衍嗅到那熟悉的青木香气时,自然而然的配合他的动作,将手绕上钟疏的脖子,任由那柔韧的舌为所欲为。

    随着吻的逐渐深入,在周衍腰上的手也加重了力道,身体渐渐发烫,搅起的不安和躁动只有一种办法能够解决,而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师兄,那兔崽子的事该怎么解决才好啊,养了十八年还是不省心。”

    “撵出去历练。”

    鉴于师父和师伯的关爱,一直在长歌门作威作福了十八年的周清愿,就这么被扔出去历练了。师兄们把他从千岛湖送到了扬州,语重心长的让他多游历几年,然后喜滋滋的回去了。熟悉的人一走,这扬州虽然人来人往,却好像与自己都无关一般,只觉得无所适从。

    背着包袱的陌生面孔,又是一脸迷茫的神情,自然成了本地混混们眼中的肥羊。

    对于练功,周清愿向来是个偷懒的主,但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稍微好那么一点。一对一没问题,不过一拥而上他就是挨打的份。说到挨打,周清愿就很有经验了,该护住哪里,该滚到哪个角度被打的时候伤害最小,他是专家。比起同门师兄们的殴打,外面的人下手可要狠多了,痛得周清愿没有了一开始的余裕。

    这几人是扬州有名的地痞恶霸,码头的人虽知道被拖去僻静巷子的周清愿肯定倒霉,但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若是通报守卫得罪了这些小人,之后有得他们受的。

    就在周清愿被打得口内腥甜,头晕眼花之际,只见一人出手相救,盾刀不过一挥一舞,便将混混打得嗷嗷直叫,落荒而逃。

    周清愿打算起身整理仪容之后,再好好行礼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时,却被一把揪住前襟拎了起来,还被苍云军人审视一番。“长歌门?”

    “……在下周清愿,长歌门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那名苍云军人看了看周清愿身后,包袱已被抢走,又被打得灰头土脸,摇了摇头,将他放了下来。得以落地的周清愿又行了一礼。“我的包袱被抢,现在身无分文,还请阁下留下姓名,借我些银钱,将来必定加倍奉还。”

    “燕衡,无钱。”这黑疙瘩是驻守北方的苍云军人,来到扬州怎么可能没有盘缠,可见扯谎。他见周清愿不信,补充道:“被偷。”

    此言一出,周清愿脸上的表情就很丰富了。“……你救我是为了向我借钱?”

    燕衡点了点头。

    既然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又加上燕衡是救命恩人,周清愿自然得想个法子。“咱们卖艺赚钱。”

    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角,东边有个纯阳弟子正在立他那铁口直断的布条,南边有个丐帮弟子打着瞌睡,放了一只破碗在要饭,两人径直走到中间。周清愿将琴取出,席地而坐,纤纤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他又生得清秀,看得人移不开眼。

    琴音一出,打着瞌睡的丐帮立刻清醒,而纯阳那根挂着铁口直断布条的杆子应声倒下,本来有序的行人,瞬间从这里分流而行,唯独燕衡靠在旁边,冷着一张脸将一曲听完,感叹道:“真难听。”

    周清愿被丐帮和道长连推带打的赶出了要饭一条街,他自己要不到钱也就算了,还祸害别人就不对了。

    卖艺要饭这条路行不通,周清愿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我很会哄小姑娘,要不咱们……骗财不骗色?”

    燕衡有些头痛,这人真是长歌门的吗?看燕衡面无表情,周清愿又说出两人剃了头发装作出家人去化缘这样的办法,燕衡觉得这些蠢事从他嘴里说出来真的一点也不奇怪,未免周清愿越来越离谱,燕衡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看向某个地方。

    那是众门派弟子切磋技艺的地方,包吃包住还给钱,虽说比武点到即止也是真刀真枪,赢一场有一场的奖励,只是规则要至少两人以上搭档才可入内。

    “去那赚钱。”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啊啊啊!!!”

    燕衡一手夹着周清愿,一手夹着他的琴,大步流星的进去了。

    周清愿很有自知之明,显然燕衡也清楚他的实力,毕竟能被一群混混打成那样。生拖硬拽的上了擂台,他本来一肚子气,却在看到对面之人时眼前一亮,是两名万花女弟子,长得好生漂亮,大的那个温柔婉约,小的那个粉雕玉琢。

    万花谷的玉娃娃歪了歪小脑袋,冲他们先打了招呼,甜甜道:“大哥哥,大哥哥。”

    一看如此对手如此可爱,周清愿顿生怜香惜玉之心,而旁边的燕衡早已摆开架势,凝神备战。果然是木头疙瘩一个,见了美人脑子里也只有打架和报酬,丝毫不懂风花雪月之事。

    “嗯,怎么了?”面对这般懂礼好看的小女孩,周清愿不禁放软了声调。

    那小姑娘笑得能渗出蜜糖一般,着实叫人喜欢。“你们是睡过的苍云长歌吗?”

    周清愿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接着对方又问了一遍。对周清愿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万花谷的孩子都那么……不可描述的吗?他们平时是怎么教小师妹的,这是小孩问的问题吗?!

    和周清愿的动摇不同,燕衡丝毫不为所动,提醒道:“来了。”

    与温婉的外表不同,花谷师姐出手极快,兰花拂xue手使得炉火纯青,周清愿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到气血凝滞,周身大xue痛楚不堪,那玉娃娃随着她师姐有样学样,稍慢一步,却也是在他身上混点了一通,接着周清愿体内气血猛地一冲,痛得他直直倒下,无法动弹。

    钟师伯常说万花谷的医术厉害,而他们打人的法门更是从医理xue道上钻研,常常能叫人吃了闷亏,防不胜防,要想赢他们,云生结海曲是基础中的基础。现在吃了大亏,台下又有那么多人看着,好生憋闷,只盼着那黑疙瘩也快些倒下,两人判负以后溜之大吉,莫再丢人现眼。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玄甲倒下的哐啷声,却见三人战得正酣。燕衡盾刀舞得稳健,以一敌二也毫不慌乱,比起那位师姐,玉娃娃显然生疏,招式全打在盾上,反而将自己震得气血翻涌,倒地不起。

    那位师姐虽轻功了得,却禁不住燕衡盾飞纠缠,一旦近身陌刀便毫不留情的斩到,刀招虽不华丽,却是实战中最有效的杀人方法,不过数个回合,她已落败。

    燕衡把周清愿捡回去,见他气息不顺,便给他推拿活血。略有恢复之后,周清愿便自己揉。“我怎么觉得我只是来凑数的啊……”

    燕衡闭目养神,淡淡道:“不是吗?”这理所当然的冷淡口气,让周清愿又气又愧。

    “我现在虽是长歌门最差劲的弟子,却也有师门风骨,从今往后我必勤加练习,叫你看得起我!”话音刚落,周清愿便被燕衡往后院拖,后者挣扎道:“你干什么啊!”

    “切磋,练习。”

    “你是鬼吗?!我才被万花打得体无完肤啊,我的手和脚还在抖啊!苍天啊!”

    周清愿很快就被打得喊都喊不出来,燕衡打人比万花的小jiejie还疼,那盾砸下来的时候,肝都要爆了,更何况除了武器之外,还有体重加上玄甲的重量。

    依照燕衡的说法,他要在这里赚够回雁门关的银子,也就是说周清愿要一直挨打到那个时候,所以他迫切的觉得,加紧练习云生结海曲非常有必要。

    虽然周清愿不想上擂台,但和每天晚饭后的切磋相比,他宁可上台。对于燕衡来说,与其让周清愿没事去弹那个难听到要命的曲子,不如抓来打架。

    明明不情愿,明明怕疼得要命,但是自从赌气说了他也有铮铮傲骨,不给师门丢脸之后,一连几天,这人倒是咬牙含泪的受着打,倒也倔强。

    今天周清愿脸上的伤是和天策军人擂台比武时被马撞的,马蹄子踩下来时,燕衡摆脱不了藏剑少爷的缠斗,将盾甩出护了周清愿一手,他才没受重伤。天策和苍云一样是实战杀敌,那名藏剑少爷身手又着实不错,加之配合默契,燕衡一人很受压制,最后惜败。

    “今天不切磋了吗?”对于自己的无力,周清愿嘴上不说,心里却做了检讨,若是他能再多坚持一会儿,剑法再凌厉一些,琴曲再纯熟一些,燕衡或许就赢了。

    “不打。”周清愿早已习惯了燕衡的惜字如金,能稍稍休息真的帮了大忙,他被天策的马冲撞得只差当场吐血,说不准都有了内伤。

    或许是搭档惯了的关系,靠在燕衡身上听到玄甲的声音,周清愿就很安心。“燕衡,你怎么会来扬州?”当燕衡打算用沉默代替回答的时候,周清愿拨了拨琴弦。“不说我就弹琴了啊。”

    燕衡开口道:“帮会只剩我一个,有时间就回来打理一次。”

    “那有什么意思,还是热热闹闹的好玩,我给你介绍好玩人多的帮会吧,我师兄在里面。”

    燕衡摇了摇头。“如果我也走了,万一他们回来,什么都没了。”

    这话燕衡说得理所当然,脸上也没有什么伤感失落之色,可周清愿听着就觉得这人蠢得心疼。“一个人守着,不寂寞吗?”

    “不会,守,是苍云的长项。”

    燕衡在战斗的时候骁勇善战,作风强悍,私下切磋也能打得你哭爹喊娘,但这份强大之下,对于温暖执着的守护,实在叫人疼惜。

    像是今天,他是知道周清愿身子骨快散架了,所以不切磋,便是平常有了磕碰伤口,他也会送来跌打伤药,这个人很温柔,只是什么都不说罢了。

    “若你是个姑娘,我只怕要喜欢你,然后再亲亲你了。”周清愿将头靠在燕衡肩上,抬头看着那双总是闪着锐利光芒的长眸。

    “你的口味真特别。”燕衡看着他一阵沉默。“明天再赢一场,我便可以走了。”

    “……原来那么快的吗,我老觉得在输,还以为你没攒够多少呢。”周清愿沉默过后,笑道:“燕衡,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雁门关战事吃紧,从太原到洛阳一路夺还,他只怕连帮会都无暇顾及,最坏的结果甚至是战死沙场。

    “放心吧,明天我一定竭尽全力。”周清愿不是军人,他没那么洒脱,即便是孽缘。“燕衡,我会变得很厉害,我会是不逊色于师父的莫问,我……”

    我一定不会再拖累你,我也能保护你。

    “你可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燕衡第一次笑,他揉了揉周清愿的发。“一定会。”周清愿怔怔看着他,心头涌起莫名情愫,实在五味杂陈,到嘴边的话终是咽了下去。

    燕衡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说明天一定会赢,便一定能赢,他说明天要走,便一定会走,所以隔天周清愿躺在擂台上,并不起身相送,直到熟悉的玄甲声越来越远。

    周清愿明白,某个人对你来说会是生命的波澜,但你却只是他命运的涟漪,这未尝不可。

    初出茅庐第一个遇到的人。

    手足无措,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

    那个人,能面不改色的听完他的琴曲;能兴冲冲同他切磋至半夜;能不顾他人诧异的目光,抢了街边舞狮表演的狮子头,跳给他看。

    遇过,还能别过……如此,甚好。

    “师父师父。”多年后,长歌门中一个不过十岁年纪的小女孩,拿着曲集一路小跑着追上了周清愿。“师父,这首曲子,我有不懂之处。”

    周清愿一看这东西就皱眉。“谁给你看的?”

    “松峰师叔啊。”

    “简直找打。”说完周清愿就气冲冲去找自己师弟算账了,留下一脸不解的小徒弟在当场,不停在那首古相思曲上琢磨。

    小小的手,指着的正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