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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好,是蜜。

    此时已是十二月深冬,天空澄透,呵气如霜。我如今已晋升元婴境界,按说早就寒暑不侵。但那天魔解体之毒侵蚀极烈,所溅之处,那一块便如连根坏死了一般。我一日三餐服药抵御,苦练心法,犹自难以复原。右臂灵脉断裂,也无力修补,只暂且不去管它,自己做了个木头夹板,缠了几圈纱布,草草挂在胸前。一下车,竟不由打了个寒颤。遥遥见萧越在最大、最热闹的一堆篝火旁,与七心门门主、青城山执事长老、大易宫掌教师兄数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逸兴遄飞。火旁围坐了许多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欢声笑语中,不断推举出人来,向他们轮番敬酒。

    只见一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的老者摇摇晃晃站起,手中托着一个大酒碗,高声道:“春殷君,你那个头发长长、下巴尖尖的俊俏师弟呢?当日那血魔爆体之时,要不是他一力阻挡,我老头儿早就迎面被浇了个透。别说好端端坐在这里喝酒,连骨灰也还不知道剩不剩一丝儿呢!他到哪儿去了?叫他出来,吃我蜀山派这一杯酒,谢他救命的恩情!”

    火边多有执掌真武血阳大阵者,闻言轰然叫好,更有人附和起哄,要萧越将人交出来。萧越忙起身笑道:“非是在下故意拿乔,实是他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何况我这位师弟心地纯善,向来是……把别人的性命瞧得比自己要紧得多。前辈向他言谢,他反而浑身不自在。承蒙诸位厚爱,我替他喝了罢!”说着,将那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我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更不能往前一步。悄悄退回一程,见曲星抱膝坐在火旁,几名眼熟的少女也在她身旁沉默不语,神色甚是寂寥。我脚步一顿,心想:“江师妹中了尸血,先一步回门派去了。小姑娘们平日交好,如今一群人中独独少了快人快语的江大小姐,自是悒郁不乐。”有心过去问候,才一举步,忽觉与她们其实并无深厚交情,有几个甚至连名字都分不清。再一细想,其实与江雨晴也不过泛泛之交。见葛尘几人也已来到众女之间,做些小小法术,逗她们开心。一时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又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最偏僻处的火堆坐下了。

    这火堆小得可怜,人也是稀稀拉拉。我捡了一块空地坐下,只见身旁坐了个扎着圆髻的大眼睛小弟子,正高高兴兴地从几个酒坛里分别倒出酒来,盛在几只平口酒盏里,调过来,倒过去,不时尝一口自己的成品,十分自得其乐。见有人来了,立刻热情相邀,要我尝尝他妙手调弄出来的佳酿。

    我忙婉拒道:“我不胜酒力,恐怕辜负美意。”

    那小弟子瞪大了眼睛,道:“这算什么酒了?这是我们八仙观自酿的蜜水,半点也不醉人的。”又一一指给我看,说这蚁绿的叫什么春梦长,玉色的又叫什么秋云散,端的是五色斑斓,好看煞人。我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只有些淡淡的酒气。这几天喝了七八副药,正是嘴巴发苦,不觉将一杯都喝尽了。那小弟子见状大喜,越发一盏接一盏递了过来。我推辞不过,只得一一喝了。未想这酒吃在嘴里甜甜蜜蜜,却是后劲十足。到第三四杯后,已觉身上发热,脑中发晕,那篝火看在眼里,也仿佛摇晃不止似的。忽见火中噼啪一声,蹿起一团火花。我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拿袖子挡住了脸。

    只见那火花一爆之后,忽然飞快矮缩、变小,仿佛被人从空中按熄了一般。我从手臂后望去,见萧越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见我露出脸来,便将法诀收回,靠我坐下,无奈道:“又怕火,又坐这么近。”

    我喝了几杯,反应已有些迟缓,钝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哦。”

    萧越见我面前放着好几个空盏,皱了皱眉头,道:“伤还没好,怎么就喝起酒来了?今天的药都吃了么?”

    我向来对他的话不敢有半点违拗,心中一急,立刻就要开口解释。哪想那蜜酒好生厉害,连舌头也涩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如同委屈负气一般:“这、这哪里是酒?明明……是蜜。”待要给他查验时,手竟也不听使唤,将酒盏直凑到他面前,还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萧越大概从没见过我这般无礼举动,还怔了一怔,才将酒盏从我手中取了下来,哄道:“好好,是蜜,是蜜。”说着,示意那小弟子把空杯都收走,才对我道:“蜜喝完了,该回车上休息了。”

    我一听之下,心中老大不情愿。见他这样顺着我,越发乔张做致起来,把手臂往后一撤,摇头道:“我不休息!我今天晚上都不休息了。”

    萧越哂道:“我看你醉得不轻。”见我缠在夹板上的纱布乱糟糟的,便给我解开,重新绑过。

    我脑子知道该道谢,眼睛却直愣愣盯着他的手,见他手上束带也已解下,手背上原本色泽鲜红的符咒也已转淡,便拿手点了一点,大着舌头问:“这是诛邪画出来的吗?为什么不红了?”

    萧越身体一僵,躲开我的手,道:“这是诛邪念力所化,由古兵符演变而来,执掌在手,方可统帅三军。战时须不断吞噬灵息,才能维系。如今战事已毕,便归还回去了。”

    我对他说的什么兵符、统帅,一句也不能明白。只听到吞噬灵息几个字,便在他腕上一探,只觉盛大充沛,显然比从前境界更深了一步。我握着他的手,迷茫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萧越深色的瞳孔陡然一抬,与我目光正好相对。他本来在给我系颈上的纱带,与我离得极近。这么一对视,我连他眼底的细微之色也瞧得一清二楚。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但就在这一瞬间,我面前高大的身影与久远之前……在我认识他更早之前,他幼时在鱼池旁孤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并无丝毫不同。只是他如今长大了,连对鱼儿也不能说了。

    我张大眼睛望着他,说:“——你对我说罢!”

    萧越深黑的睫毛一动,还未开口,只见我腕上红光大闪,嗡鸣阵阵,在这微弱火光之下,愈发耀眼夺目。

    我脑子里一激灵,立刻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东张西望,找了一个清静无人之处,又习惯性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装,这才小心地接起来。对面看起来应是四象殿后师尊所居之地,地上铺着好些药草、药炉,七八名壶山弟子正在藤架下忙碌不休。叶疏坐在一张冷冷清清的石桌旁,那是师尊平日与棋盘真人对弈的地方。

    我见他面容疲惫憔悴,显然心力大损,只一眼望去,便觉难过之极。只听一阵嗞嗞响动,我袖中竟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一心挂念师尊……伤情,……顾及其他,你……”

    蒋陵光临去之时,将他的传音石给了我。这石头其实并无多大奥妙,全仰赖使用者修为深浅,分神可到之处,才能声传万里。我平时所见者,不过谢明台、白无霜几位凌虚境长老而已。此时听见叶疏的声音如在耳畔,竟还恍惚了片刻。听他提到师尊,急忙问道:“师尊现在伤势如何?”

    话一出口,明显感到声音不能及远。想做几个手势,偏偏右手又动弹不得,一时笨拙难言。

    叶疏回头望向地上的药炉,面容暗淡,道:“比受伤时好些了,只是神识仍未恢复,灵根也毁损极重,不知……以后还……”

    我见他担心之极,忙使劲指了指自己,道:“师尊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我的天灵息能克制尸毒,以后全部……全部都给师尊,他老人家肯定能恢复如常。”

    我修为不足,叶疏自然听不到我这一段结结巴巴的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空山的月光似乎比我所在之处更冷清。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月下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被酒力催动,一阵道不明的委屈骤然涌上心头,哽咽道:“叶疏,我好想你。”

    叶疏墨玉般的瞳孔一动,抬头向我望来。忽听他身后门内脚步纷沓,一个瓮瓮的声音惊喜叫道:“宗主!……”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画面已断,只留下一片冰冷虚影。

    我心中一阵发苦,独自怅立了许久,才一步步回到原先的火堆旁。萧越仍坐在原地,火圈外却多了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队中皆是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其乐融融。我对他们一眼也不愿多瞧,只向那小弟子道:“先前那蜜还有没有了?”

    那小弟子扭过头来,窥伺了一下萧越的脸色,这才悄悄对我道:“他让你喝么?”

    我胸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大烦躁,不乐道:“他管不着我!”见他面前放着一杯蜜色的水,便夺过来一口饮尽。

    那小弟子愁眉苦脸道:“师兄,这……这个是醉人的了。”

    我向来量浅,连那不醉人的喝了也昏昏然。这杯酒一下肚,顿觉腹中如火烧,身上一阵虚飘,几乎坐之不住。但这颠三倒四的感觉,反而比醒时更美。当下将酒盏对他一伸,连晃了好几下,让他再给我倒上。

    那小弟子又朝我身后瞅了好几眼,怯怯道:“没、没有了。”

    我明明看见他面前还有许多半成品,却不肯给我。一时气恼起来,将半个身子伸得长长的,去捞他脚边的酒盏。忽觉腕上一紧,却是萧越将我的手牢牢制住了。

    我挥之不开,气势汹汹地抬起头来,见他盯着我的目光黑沉沉的,除了一贯的温和认真之外,竟有些无计可施一般。我心中猛地一跳,气焰顿时灭了。

    忽听脚步飒沓,笑声不绝,却是那群月下踏歌的年轻人遥遥唱起一首古老的情歌来:

    “我心如同炉中火,

    火扇不搧火花飞。

    火花飞到郎身旁,

    ……”※

    最后一句隔得太远,便听不清楚了。

    我听到这相差无几的曲调,只觉一阵空虚涌上心头,手一松,酒杯啪地一声,掉在了脚边。

    萧越低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我被架在他手臂上,倚靠着他宽阔的肩膀,脚下软得犹如踩在烂泥里。一路也不知怎么走过去的,仿佛只是打了个盹,便已到了马车之中。这马车中空空荡荡,萧越找了许久,不见一件柔软织物,只得将自己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扶我躺下。

    我眼睛无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灵识也仿佛暂时归笼了一般,嘴一张一合,呆呆道:“大师兄,多谢你照顾我。”

    萧越瞥我一眼,道:“现在知道叫大师兄了?”替我倒了杯水,喂到我嘴边,道:“刚才还说我管不着你。”

    我就他的手喝了一口水,觉得凉丝丝的很是舒服,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眯着眼睛道:“我说错啦!你别不管我,我只有你了。”

    话一出口,便知道大不应该,但收也收不回来了,只得闭了眼睛,在他怀里装醉。

    萧越也明显一顿,隔了一刻,才有些沙哑地开口:“……别乱说。”

    我本来已经知错,但听他口吻这样严厉,仍忍不住有些负气。忽觉身下一个巨大颠簸,马车竟驱驰起来。萧越原本半抱着我,车子陡然一动,重心不稳,几乎将我压在身下。

    车队前方传来一个清长的传讯声:“林中起瘴,全体起行——”

    只听车外嗤嗤作响,似是火石点燃之声。一片温柔的烛光从车门缝隙中漫洒下来,照得四下红盈盈的,那是嘉禾堂特别给我和叶疏准备的犀烛,可惜这么长的路上,一次也没用过。

    萧越没有起身,我也没有推开他。在红烛高照之下,我望着他深沉如潭水的眼睛,两个人呼吸相闻,许久都没有动作。直到萧越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我脸颊上一缕长发拂开,低头吻住了我。

    ※文中歌词采用自大理白族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