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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雪 穆尚真x贺岚

    这些天鲜血盈城,日光却晴好。穆尚真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觉得这一切都比不上昔年的那一场雪。

    彼时征西军已经在西线战斗了足足四个月,从草木萧瑟的初秋进入了冰封万里的隆冬。粮草的供应就没有及时过,几番上书,也只够勉强填饱肚子。

    穆尚真自己都已经减至一日一餐,过午之后只从陈粮里捡些尚未霉变的,煮一锅稀溜溜的米水给将士们暖暖身。

    可西域的蛮子却不会因此而收敛。这一次的进攻格外凶悍,将士们都杀出了几分血气,穆尚真亲自提了刀,追着蛮子的副首领打了四天,一直深入到蛮夷腹地,斩获了那大胡子的头颅。

    回了营,穆尚真一身的血气还没褪,就听说粮食断了供,别说庆功宴了,跟着他奔袭四日的将士们竟是连口热乎汤水都没得喝。

    征西将军的怒火如同尚未回鞘的剑,骇得军需官跪在雪地里不敢说话。穆尚真自己也觉得怨愤难以把持,盛怒中却生出一股茫然来。

    粮队就是这时候来的。

    穆尚真脸上狰狞的恨意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就抓着送信小兵的衣服领子问,“你说什么?粮食到了?”

    “可不是!就是去岁那位新科的状元郎亲自押到的!”那孩子瘦的和麻杆似的,单因为机灵被叫来传信,此时乐得眼睛都在发光,“都是好粮!那么多车!将军你快去吧,贺大人带着圣旨到的!”

    贺岚。

    穆尚真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眼睛里头血丝还没消,总归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记得贺岚的,这可是个漂漂亮亮的美人灯儿——还是穆尚真正经追求过的。

    说起来还是宫宴上认识的。贺岚是首辅张至的爱徒,备受太子赏识。当初刘昭便是因此把他引荐给穆尚真。

    “这样的气度,皇上竟没点他做探花,可见这位贺大人真是惊才绝艳。”穆尚真赞叹。

    “穆大哥莫要轻佻了。”刘昭隐隐有些笑意,用茶杯掩着口,“他可不是什么书呆子,张丞相的高徒,是个还没成精的小狐狸。”

    成没成精不知道,合眼缘却是真的。穆尚真琢磨着着小狐狸的喜好,来来回回攒了好几个局,总算是和贺岚交上了朋友,附庸风雅的小物件儿流水似的送出去,临到出京前,才好歹敢称一声知己。

    然而这知己如今风尘仆仆地来了,却不是件喜事。

    大梁自成帝以来,内耗加剧,贪墨横行。别说是新粮了,就是从库里调出一块儿石头来,送到手也得变成一粒沙子。这上上下下层层盘剥,再加上掺的沙子、替的霉米,哪会到了粮草都是一场扯皮。

    穆尚真早习惯了和那些文官撕扯,轮到贺岚却有点不自在。穆尚真想着,这下好了,还没在床上打过架,就要拿着单子反目成仇了。

    他走到内堂,恰看见一人穿着藕色的素面薄袄,背对着门口在说话。军需官拿着纸笔,时不时补上两笔,一抬头,居然是一脸喜色,“将军!咱们有饭吃啦!”

    穆尚真才戴上的斯文面具,被这一嗓子吼得差点失态,却见到贺岚转过身来,一礼道,“总数贺某已经和这位大人核对完毕,还请征西将军着人清点入库。先颁旨吧。”

    他站在一众行伍中人之间,显得清瘦又白皙。穆尚真心不在焉,恭恭敬敬地听完了那些套话,接了旨,才堆起笑容,“贺大人远道而来,是我们招待不周,有失远迎。”

    “哪里。”贺岚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是我来晚了,委屈了将士们。”他略略还了一礼,把手中正在核对的清单递给穆尚真,“还没恭贺将军大捷。”

    穆尚真原本做足了打嘴仗的准备,可是这回的粮草不仅足质足量,还列示了明细,一项一项都清清楚楚。难怪军需官一脸激动,跑前跑后,几乎要把贺岚当菩萨来供着。

    梁京来使,穆尚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做个接风宴席,更何况这次贺岚可谓是雪中送炭了。自掏腰包买了点菜蔬,又跟城外的猎户拿了点野味,凑了一桌的菜。

    待到入席前,没见着贺岚,却看见军需官一脸焦急地跑进来,附耳道,“将军,那京城来的贺大人不好了!”

    客房里头炭火烧得足,穆尚真一进去就出了一头的汗。医师急匆匆端着药,一勺一勺给贺岚喂进去。

    那军需官犹自嘀嘀咕咕,“每回拨的粮草,从出库时候便要扣下一拨,沿途每一处都要留足了孝敬,这都是各地约定俗成的买卖,底下私贩私运的个个都等着呢。拿到手里能有个八成,那都是押运官有良心了。这回也不知道贺大人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足数到了。唉,这么好的人……”

    “行了行了,这些事将军有数。”穆尚真的副官陪着进来,把军需官往外推,“别在这聒噪,出去。”

    “你也出去吧,席上还有其他大人们。”穆尚真拍拍副官,在床边站定。贺岚烧得不省人事,喝药却乖,医官喂完一碗,擦擦汗退过一边守着,向穆尚真行礼。

    “怎么忽然就病了?”穆尚真用手背试了试贺岚的额头,像烫到一样缩回手,“怎么回事?风寒?”

    “这……也并非突然。”医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门外,轻轻拉开贺岚的领口,露出胸侧一处尚未恢复的淤伤,“贺大人的随从说,押粮途中遇到盗匪,幸而被击退了,只是大人不幸被踢了一脚。这地方甚是凑巧,伤了些肺腑,路上又冷,来来回回病了几次,贺大人一直硬撑着。恐怕治疗不当……”

    接下来的话医官没有挑明,穆尚真却懂。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有人想贺岚死,却顾忌着他东宫寮属的身份,故而想方设法让他病死罢了。不然怎么押粮士兵挡不住区区流寇,还偏偏只是贺岚受了那么刁钻的一脚?

    “许医师呢?”穆尚真摸到贺岚的手腕,微弱的脉象使他心里一颤,“他怎么说?”

    “许大夫说能救,只是这肺腑指出以后会比常人虚弱,绝不可再受创伤。”

    穆尚真沉默半晌,叹道,“叫许医师来吧。”

    “哎。”那医官收了银针,转身出去,只片刻功夫,许梦山便提着药箱进来。

    贺岚是个极配合的病人,受针时脸上隐约带出一点痛色,人却不挣扎,只是喘息着咳了几声。一套针施完,贺岚昏昏沉沉动了动,哑声唤了一声,“将军?”

    他眼睛仍是闭着,不知道醒了没有。许梦山请了脉,朝穆尚真点点头,示意无碍,便重新写了方子让人抓药去煎。

    穆尚真拿一旁的布巾擦拭贺岚的额头,轻声道,“我是穆尚真,你有点着凉了,睡吧。”

    贺岚挣扎着掀开一点眼皮,淡色的眼珠看着像快要化开的冰,“我不睡……我要死了吧?你……你过来,我和你说……”

    “想什么呢。”穆尚真摸上贺岚的头,热度稍稍退了点,但人似乎不是特别清醒。他放软了声音,哄道,“贺大人年轻有为,不会死的,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贺岚脑子一片混乱,无力地抬起手,却只勾住了穆尚真的一角袍袖,喃喃道,“可是我……浑身都难受,又疼又冷……”

    穆尚真叹了一口气,终于握住他的手,坐在床沿上,“我陪着你,睡吧。等你再醒过来的时候……”

    贺岚昏昏沉沉,虚弱地蜷缩起来,隐约感觉一股绵长的气息从手腕游入肢体,把积在胸口的寒气驱散了些。他再也只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窗外朔风紧,透进来的微光都带着雪的味道。贺岚烧退了,恹恹地躺着,任命地灌下一碗苦药。

    “你再有个三两日便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派几个人跟着,送你回京。”穆尚真扶着他躺下,解下床帐,挡住透进屋子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寒风,“医师制了些药丸,写明了用法。你随身带着,再有不舒服就拿来服用。回去之后让太子殿下替你请御医看看。”

    “我不回去。”贺岚隔着帐子看了他一眼,“我要在这待着,等下一批粮草到。”

    “你帮我带了一批粮来,我已经领你的情了。”穆尚真颇不赞同,“这里太冷了,你回去京中休养不好吗?留在我这算什么,就算太子给你安排了军中的闲职,你在这也不会受那些个兵油子待见。”

    “我病才好,回去路上要是谁再给我使个绊子呢。”贺岚揣着手望望头顶的帐子,“再说我也不是想帮你。大将军,你记好了,我是帮朝廷督粮呢。”

    这一留便是一个月,陆陆续续来了两回粮车,缺斤少两的,却大致也有个八九成的量。穆尚真军务极为繁忙,往日里对那些难缠的小吏多少有些疲于应付,贺岚来了确实轻松许多。

    穆尚真今日痛快地击退了一拨残兵,拍了拍爱马的颈子,正看见贺岚。他站在冬日明晃晃的日头底下,裹着脸颊的狐绒白得发亮,倒衬出贺岚那副端雅的模样来。这狐绒领子是宫里赐下的,不带半点杂毛,把面容清秀的贺岚抬出了几分骄矜。

    他谈吐从容,却暗藏机锋,又带着京中上官恰到好处的倨傲,寒暄间就把那些人打发了。许是听见马蹄声,贺岚微微侧了侧头,浅色的眼珠懒洋洋地扫过穆尚真,又继续和那押运官说话。

    若不是看见他某种波光一闪,穆尚真还以为他真的不在意。

    穆尚真让人把马牵走,走向前来,贺岚才好似忽然发现似的,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将军。”

    “不必多礼,贺大人辛苦了。”穆尚真还没卸甲,温和地扶住贺岚,又朝运粮的小吏点点头,“既然贺大人看过了,想必无甚疏漏。诸位大人旅途劳顿,不妨先去休息。”

    打发了来人,贺岚才跟着穆尚真进了屋,轻车熟路地进了内间,拿了手炉暖着,“确实没什么疏漏,估计老师叫人敲打过了,还算过得去。”

    “既然无事,阿岚回去歇息吧。”穆尚真摸摸贺岚的手,暖炉热乎乎的,也试不出他冷是不冷,“我送你。”

    贺岚挑眉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我早就没事了,大白天的歇息什么。怎敢让穆大人相送?将军忙去吧。”

    这声穆大人叫得穆尚真如鲠在喉。他只好跟在贺岚后面,影子似的把人送回房间,进了内间,无奈道,“阿岚,我刚刚回来,还有公务,晚些时候……”

    “你的手伸得够长的。”贺岚背对着他,冷笑一声,“要不是粮队给我带了消息,我都不知道给我使绊子的那位大人死了。朝廷命官死于匪寇之手,这出戏怎么这样熟悉?”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穆尚真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认了,“他周礼昂勾结山匪去伤你的时候,可也没给你留活路。如今他自食其果,有何不可。”

    “他该死,是该禀明圣上,由刑部和大理寺顶罪杀之,而不是被你雇凶杀害。”贺岚怒道,“逞凶斗狠,这与当初周大人所作所为有何不同!”

    “刑部和大理寺定得了他的罪吗?就算龙颜大怒,没有证据又能拿他如何。”穆尚真也不生气,缓缓劝道,“阿岚,他们私扣军粮,倒手就是千万雪花银,这都是没本的买卖。我的兵饿着肚子打仗,拼着命,流着血,朝廷又如何待他们的?”

    贺岚并不是天真少年,如何不懂穆尚真的怨愤,“所以我来了,替你治那帮蛀虫。这些人盘根错节,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拔掉的。太子殿下仁睿果决,学习理政以来一直专注恢复民生,整顿吏治……”

    “那要等多久?”穆尚真放低声音,“在其位,不谋其政。征西军每一天都在硬撑,若是有一天撑不下去了,又要损失多少良田民居,有多少人要颠沛流离?他们治下的百姓尚且生计艰难,管不到的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穆尚真从后面抱住贺岚的腰,感觉他没有躲开,便慢慢把贺岚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即使这段日子时常有暧昧的气氛,他们也没有这样明确的身体接触。

    “阿岚,像你这样的官员,没有强势的背景,只凭上官赏识,凭良心做事的人,你觉得他们杀了几个了?近日你也看过城中的坊市了,那些西夷也有经商,大梁繁荣,街市也热闹。可要不是我们打得他们不敢妄动,这些蛮子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和咱们梁人做交易的西夷野蛮,只有我们强横,边境才有安稳。”

    贺岚的脸隐在狐绒中,终于还是摇摇头,“医官说我本来活不了的,是你手下的能人妙手回春。你救了我的命,也是大梁的功臣,可是这不能与滥杀之事一概而论。阿真,你行军打仗,知道要以正合,以奇胜。为官也是一样,阳谋为上,之后才是偏斜之道,绝不可一开始就使阴招。罢了,你还是做好武职,那些官场上的事情交给我便是。”

    穆尚真眸中有暗流涌动,但他究竟还是没和贺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贺岚的耳垂。那一小块耳rou被碰了一下便红了,隐在狐绒中看不清楚。

    “你的心意我明白。”贺岚笑了笑,“去吧,你是将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还有军务,晚些才回来,到时候你若是没睡……”穆尚真恋恋不舍地放开贺岚,想了想,“罢了,不必等我。”

    这一去便又折腾到夜色四合,等穆尚真出来,已经过了人定时分。他心里惦记着白天那时候,贺岚没有推开他,任他抱着,抚摸耳垂。

    这么一想,手指尖有点酥酥麻麻的。

    贺岚的屋子里还亮着一团鹅黄色的暖光,穆尚真挥退了想要通报的小婢,自己悄然推门进去。

    贺岚合衣伏案而睡,白日里那件狐绒领子的披风罩在肩上,呼吸时便轻微起伏。

    他的侧脸被光晕笼罩,脸色仍是雪白,唇色也淡。穆尚真有些不忍,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人抱起来,放在里间的床上。

    贺岚的睫毛动了动,露出一对水溶溶的眸子。

    “睡吧,太晚了。”穆尚真温言道,“你何苦等我。”

    贺岚的目光渐渐聚焦,“我以为你有话要对我说。”他修长的双腿在衣料下微微蜷曲,“督运粮草事宜已毕,我实在没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了。最迟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回京的。”

    穆尚真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片刻。

    “我还要留在这里带兵,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击溃那帮西夷蛮子。”穆尚真不料他这么快要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用目光勾勒着贺岚隐在被子下的身体轮廓,“你且回去等我吧。”

    贺岚动了动,打了个呵欠,颜色淡薄的眸子泛上了一层水雾。他伸出手,抓着穆尚真的手拖进被子里。

    “阿真。”贺岚脸上烧得酡红,声音却很冷静,“我不想再等了。”

    穆尚真在犹豫,可是他却无法拒绝这样的贺岚。guntang的情愫在他们之间流淌,肌肤相贴的热度很快烧尽了两人的理智。

    贺岚紧紧扣着穆尚真的胳膊,恐惧地被一寸寸填满。扩张时的润滑和欢愉在如此深入的侵占下很快瓦解,只留下鲜明的痛楚。可这恐惧也甜蜜。他仰头扯出一个得逞的笑容,“阿真,我骗你的。明日不走,我要在这里留至月末。”

    这点小小的逞强在穆尚真看来只是加剧yuhuo的薪柴。他们很快喘息着纠缠在一块,汗水湿涩,泪眼腥咸。贺岚忽地反折了腰身,情动地呜咽了一声。

    穆尚真贪婪地摄住他的双唇,吞下了他后续的哭叫。带着剑茧的手抚摸着贺岚颤栗的背部,穆尚真按照刚才感知的位置,再一次碾过了那个摧残贺岚神志的地方。

    “唔……阿真……”如果不是被紧紧地束缚在床笫间,贺岚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胸腔剧烈地鼓噪着,连灵魂也一并腾空入云。抛弃了礼法的交媾是危险的选择,但此刻的欢愉却给人强烈的安全感。

    “阿岚,你还好吗?”穆尚真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贺岚是单薄的文人,并不能承受过于剧烈的挞伐。他擦拭贺岚余韵中微微颤栗的身体,叹息道,“我知你的心意,待平定西北,我会与你……”

    “这都是后话,不说也罢。”贺岚不以为意,相守的未来固然好,可对于出身贵胄的穆尚真太过奢侈。他听着外面烈烈风声,有枯枝负重而断,落入积雪里。

    余下的十几日,穆尚真几乎日日宿在贺岚这里。哪怕是迎击敌寇,只要不是连夜出击,他都会披星戴月回到这里,哪怕只是同床小憩个把时辰。

    真到了贺岚要走那一日,他反而不敢造次,生怕贺岚过于疲惫,回程出什么意外。

    “将军莫送了。”贺岚略拱了拱手,洒落一笑,“我在京城等你。”

    多年后,穆尚真还是能清楚地记起贺岚离开西北时候的那一场薄雪。与平日里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相比,那些细小的雪粒就像失去了力气一般,落在眉上便化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呼啸的箭雨麻木了他的耳朵,穆尚真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风声,到底是不是贺岚的衣袂带起的那道气流。

    手中的剑重若千钧,他甚至笑了笑,才奔赴自己的结局。

    阿岚说在京城等我,他想,我终于可赴这一场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