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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童没听懂少爷这番话,往后数十年他时而想起,似乎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为一个人舍生忘死的气魄。

    可他还有善心,寻着磕头声的方向,扭着脚跟回头:“少爷……”

    少爷彼时已经被红灯簇拥进了楼子,橘红的光照着他长衫的衣摆,像一团火,亟亟将他吞噬,他是大罗天的金仙,度世间一切苦厄:“想去就去吧……”

    青布鞋在楼上跑,金疮药是一准要的,避开人群下楼绕到后门,想了想又摸去厨房从席子上收下的残羹里掰下一只没动的鸡腿,兴匆匆地做完这一切,跑向对街那片矮墙檐,没有人,往小巷里张望,猫着几个花子,没一个是他。

    那些花子也看见他,干净的小人,身上讲不清的荤香,伸出黑乎乎的手跟他讨怀里的鸡腿:“小公子,给点吃的……”

    小童往后退,青布鞋踩过一团黏糊,冷不丁一声钝响:“这儿的人呢,去哪儿了?”

    花子眼里只有食物,臭烘烘的气味和鬼一样的影子从巷子里扑向他,小童怕了,扔下东西跑,砰一声关上后院的门,心里委屈,跺脚跟,怪自己瞎好心,更怪那个不知去向的人,辜负了他的善心。

    万幸少爷倒是没再提起这事儿,往后两天,卯眼胡同里没了地上沉闷的叩击,也许那人走了,也许放弃了,只是每次经过那地方,小童都忍不住侧目,他心里已经原谅他,只是有一点惋惜,好像一个缺了页的故事,叫人放不下。

    因为记挂着,走在路上,他总留意那些个高个子的叫花,缘分未尽,那天小童陪着少爷打吕师长那儿回,马车经过西北城门,地上匍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支着一双嶙峋的肩,狗一样的往道外爬。

    那些当兵的真没把他当人看,脏兮兮的鞋底儿落在他背上,把他往泥地里碾,都知道他,蔡家峪上出了名的痴心汉,来闯过几次门,口口声声要去城外寻他的婆娘。

    起初他们还吆五喝六地逗他,花子,你那个婆娘长得什么样,有没有春熙楼的姑娘漂亮?!发现不管用,心思也皮了,不知哪个缺德的岔开腿把脚往路障上一撂,叫两声,从爷爷裆下钻过去,就放你出城。

    折辱人的怪笑,渠锦堂咚的一下两个膝盖落地,还没等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半个身子在城外。

    娘的!抓住他!

    然后就是挨打,拳脚相加。

    小童看不下去了,扒着车窗:“少爷!他快被他们打死啦!”

    渠锦堂确实快死了,抻着手向外爬,恍惚有车轮声,嘎吱嘎吱近了,但他看不到,身上的分量轻得好像一只蝶,有着白色的翅膀,翅尖上一点粉灰的圆斑……

    “这是芍药,那是五九菊……”一只粉蝶儿落下来,停在绣月儿的鬓边,渠锦堂捂着手,“月儿,你别动!”

    手掌盖下来,没逮住,蝶子扑棱着飞到树上:“等着,我给你逮去!”被月儿抱住手,贴到小胸脯上,“少爷,算了……”

    暖烘烘的光,从枝叶间斑驳地落到他们青葱的脸上,渠锦堂一时舍不得:“你喜欢……”绣月儿望着高高的树不放人,“少爷你别去,我不要蝶子了……”

    渠锦堂听得心里一汪蜜似的甜,忽然有了莽撞的胆量,捏月儿的小手:“那我给你逮别的,兔子,白兔子喜欢吗?”

    月儿低下头,从这个角度,分不清他水杏一样的眼里是羞涩还是怯弱:“算了吧……”凉飕飕的拒绝,像打十二月里刮来一场北风,从脚底漫起的寒气,“反正最后都要冻死,我不要了……”

    风雪越吹越邪乎,屋子里炭盆烧得火旺,拔步床幔子上魑魅魍魉的影,撩动的利爪,眼瞧刺到脸上,渠锦堂大叫着扑进一个柔软的怀抱:“月儿!”

    绵绵的小手,顺着抖筛的脊背往下,一下一下抚摸:“我在,少爷,我在呢……”

    他又发病了,执拗地躲在月儿的胳膊肘下,煞白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对战栗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盯着月儿:“我梦见你走了……”

    月儿笑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丢下你……”

    渠锦堂有了着落的雏鸟一样静下来:“真的走了……”还是害怕,两只手紧紧扒着他,委屈瘪嘴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也是你不要我……”抠到衣服里的指头,月儿一沾就松开,他往床下挪,幔子外黑魆魆的一方世界,“火快灭了,我去添点炭……”

    渠锦堂的鼓膜骤然响起锣:“月儿!回来!”

    床褥子流沙一样动了,渠锦堂想伸手,想拽住床幔,越奋力陷得越深,月儿的身影在漫天的风雪中,逐渐融成雪花大小的一片冰晶……

    他拼了命地挥臂,终于握住:“月儿!”

    不是冰,是比炭火还暖人的温度:“我在,我在呢……”

    渠锦堂攥着拳醒来,濡湿的眼角,一点黏着睫毛的泪水,掌心摸过身下,不是脏兮兮的泥地,一床软云似的好褥子。

    小童听见动静,端着药过来:“你醒啦?”

    黄芪、当归尾,熟悉的补阳还五汤的味道,还有一丝生津的咸酸,是小碟里摆多的一颗盐卤的梅子。

    渠锦堂支着手臂起来,肋骨下突兀的疼痛,想起枪托雹子一样砸在身上,以及老远传来的那声住手,湿了他的眼睛……

    他出神地盯着小碟里的梅,以前……他嫌蜜枣的甜压不住药的苦味,总是缠着月儿,给他备上一颗盐卤的梅子:“是你……救了我?”

    小童不知情:“是我们家少爷。”

    “他人呢?”

    “欸,你怎么起来啦!快躺下!”

    渠锦堂的蛮力大得吓人,掀开被两腿还没站稳就想迈,叮铃哐啷打翻碗勺,洒了一地棕褐的药汤,小童挡不住他:“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啊!”

    “叫你们少爷出来!我要见他,要见他!月儿!月儿!”

    小童被他口吐白沫的样子吓坏,他哪儿见过人发羊癫疯,身子抖得遭雷劈似的,慌乱中有人快步从背后抱起渠锦堂,两手绕过下巴掐住他的腮帮:“找东西塞住他的嘴!”

    那道声音一起来,渠锦堂哆嗦着眼就哭了。

    泪水打在他们相连的手背上,怕人跑了,渠锦堂秉着一股攥死了不撒手的劲儿,抓他的腕子,指头抠疼他的皮肤:“你肯出来见我了,你终于肯见我了……月儿……绣月儿!”

    小童搬了把板凳,倚门守在外屋,听里间小声的私语。

    “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

    渠锦堂涎着脸,眼都不眨地瞧着常乐,奈何不了他痴缠的目光,又气他使诈,常乐把擦汗的布巾往凳子上一扔:“不疼了就走吧。”

    这是吓唬人,罚他的不老实,渠锦堂却信了真,小童听见他又哭了,老大个人,鼻子一抽一噎,装出没底气的强硬:“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痴人说梦,他知道这是哪儿吗?

    少爷果然问:“你知道卯眼胡同是什么地方?”

    那头不说话,沉默是他的坦白,少爷苦涩地笑笑:“把药喝了……”

    渠锦堂打心里盼望看到他平安的对他笑,骤然瞧见,胸口又发憷,一种为时已晚的苦涩缠上他的脖颈:“月儿……跟我走吧,你不该在这儿……”

    “我已经在这儿了。”常乐平淡地拨着勺子,像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小时候我扮女孩,就是我娘不想我步她的后尘,院里的姨娘,谁生了儿子都要送到这种地方,当小厮,要么做小官,千算万算还是没饶过,是命,我认了……”

    渠锦堂以前也骂过他是婊子养的,他悔了,要能回到过去,他一定揪住那时的自己,狠狠抡圆了拳头,打烂他一口牙。

    “不是命!”渠锦堂突然抱常乐的手,“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蔡家峪,去隅北,不!回甫阳,我们回甫阳!”

    美梦总有太多幻想,让人不舍清醒,少爷也哭了,那么小声,细雨飘进耳朵眼,变成了绵针:“我这样……还回得去吗?”

    “你什么样我都要你!”怕他不相信,渠锦堂信誓旦旦起誓,“跟我回去,我们去渠家祠堂拜祖先,我渠锦堂这辈子,只要你常乐一个!”

    常乐抓着他胸前的衣裳,听他说胡话,那是他们渠家的宗祠,哪能认他一个男人和子孙并肩磕头,怕是香火也点不燃。

    可他没拦他胡咧的嘴,他要攒着这些话,往后的日子觉得苦了,过不下去了,拿出来时不时舔一口。

    他没这个福气,可别人有:“那个杏儿……”那天他听见了,渠锦堂有了姑娘,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名字可以和他一起写在祖宗的祠堂,他推开渠锦堂,扭头,拿出全部的狠心,“你带她走吧,别负了人家……”

    渠锦堂怔了怔,使劲掰过常乐的脸:“你哭了?”心里猛得跑过一阵酸甜,拉着人一起倒向床上,架子床狠狠晃了晃。

    常乐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白色的汗珠,拧着的手也不敢推了:“你的伤!”

    渠锦堂咧嘴,不知是疼的还是乐的,一面攥紧常乐的手,一面像个疯子一样边笑边捂眼睛:“你就说句实话吧,你心里有我!”

    “知道我闯门的时候想的什么?”

    常乐闭紧眼睛,他不敢想,动一动念头都害怕,可渠锦堂偏要说:“我在想,就让他们一枪打死我吧,死了,到了地下,找不到你我就等你,找到你那一枪就不白挨。”

    骨头都快给捏碎了,常乐沉甸甸的身子往下坠,有把子力量托着他向上,是渠锦堂,要把他揉进心窝地抱住他,折断肋骨也在所不惜。

    这样骇世惊俗的情话,对一个娼门里的小官。

    小童听惊了,探头朝房里望,床幔下朦胧的一团影,少爷和那个疯人抵死抱在一起。

    “我哪里还有别人……”不堪地咂嘴,比楼里最耐不住的客还性急,又冒失的有股招人疼的痴傻,“只有你……我只要你,跟我走,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没听见少爷答好,回应他的,是一个连一个接不完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