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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湖山四梦: 一梦缘定 二梦渔隐

    三十四 湖山四梦: 一梦缘定 二梦渔隐

    怀瑜至死未向帝王上表。临死前日,州府车马仍拉了老学正赴宋府,在怀瑜榻前讲授“忠孝节义”,连老学正都觉凄惨悲凉,老泪纵横。顾氏哀哀欲绝,寒琅悲愤满腔无人可说,望着父亲遗体几生不臣之心,一家苦不堪言。

    雨青甫闻此讯锥心刺骨,不能支持,呕出血来。云夫人急得就要去叫大夫,雨青死命抓着云夫人手腕,哑着喉咙求她许自己探望寒琅。雨青那样柔弱的臂膀,竟抓得云夫人生疼。看着女儿椎心泣血的模样,云夫人终于不能忍心,答应雨青同去吊丧。雨青得了这句,昏在母亲怀中。

    吊丧之日,雨青一身缟素,髻上只簪寒琅所赠玉簪。她已偶尔从下人口中听得两句议论,朦胧知晓怀瑜同帝王相争受辱之事。她为姑父不平,更为寒琅忧心。雨青知寒琅此时必然既悲且愤,此恨却不可对人言。她想要陪伴寒琅,听他诉说心中冤苦,也想尽力相慰,却只能来去匆匆,最终一句话都未能对他说。

    归家后,雨青大哭,心如死灰,夜不成寐。她如今心中只余绝望,恨不能速死,却舍不下寒琅,又记挂雪苍之言,只得苦撑。胡生望着她,心中百般纠结,犹豫不决。时已入冬,省信又至,日日问诊修方皆不见效。若这般不管,雨青性命便在今冬了。

    然而还要管么?管亦不过拖延一二载,她还是要死的。何况难道就由她夜夜寻梦寒琅?胡生榻前低头望着雨青,他扪心自审,已再不能甘心成全雨青之梦。雨青无声垂泪,眼肿似桃,颊上早已瘦尽,人宛如一支枯梅。

    倔丫头啊倔丫头,余奈若何?

    一梦缘定

    春棠满园,满目朱粉,蒙蒙细雨,雨上胭脂。雨青不知怎的忽而至此,心头恍惚。

    对了……她是在等人,等她的表哥。她们约好了,春棠盛开时便在园中相见。鸟雀冒雨林中嬉戏,啄食花苞,莺啭燕啼。可是因着落雨,表哥不能来了?雨青掏出怀中素帕,上头寒琅亲笔题写,“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胡生已化作寒琅模样,学得他几分仪态谈吐,又特染上些他身上兰香。这是最后一试了。今次再不成,他便罢手。胡生沉一口气,脊背挺直了些,轻轻唤一句雨妹。

    雨青听见,转身望见胡生,跨入雨中挨近了他,仔细瞅一回,心中朦胧疑惑,再细嗅一次,一股熟悉香气幽幽传来,啊……是表哥了。雨青喜悦,依依唤一句“表哥”。胡生学着寒琅样子吊起一抹笑容,没有说话。雨青果然信以为真,贴在胡生胸前,阖眼滴下泪,嘴角却噙着笑,“雨儿等表哥等得好苦!终于等到了!”说着抬头望向胡生,“我以为表哥不见了。”

    胡生心中五味杂陈,不能显露,双掌握在雨青肩头,“我哪也不去,就在此陪你。”

    梦外,雨青嘴角微翘,睡梦渐沉。

    雨青依恋不已,偎靠胡生怀中,一言不发。胡生环住雨青,手在她背后悄悄掐起指诀,轻轻一挥,雨过天晴。胡生扳过雨青肩膀,带笑温声道:“我是来向舅父、舅母提亲的。已获二位长辈应允,如今再没人能将我二人拆开了。”

    雨青闻言惊喜之极,却似觉哪里不妥,呆立晃神。胡生心中紧张,难不成又被识破?边想着,手已掐诀,若雨青质疑,便将她爽灵再压几成。雨青沉思一阵,忽而想起,急问胡生:“姑父的病如何了?还要紧么?皇上还在难为姑父么!”

    胡生听到这句松口气笑道:“父亲病已痊愈,圣人厌烦了同父亲作对,不再纠缠了。如今父亲担风袖月,携母亲游览山河,去了多时了。”

    雨青意外大喜,双眼盈盈闪闪,“真的?”胡生看得心酸,面上不露,笑一笑当作回答。雨青喜极而泣,额头抵在胡生肩上,蹭了一阵才道:“哥哥不知,meimei盼这一天盼得好辛苦!姑父被免官,爹爹为此有意将我另许他人,关我上楼阁,我听说姑父病了,心都碎了,以为我们再难相见。太好了……爹爹还是答应哥哥了……太好了……”

    胡生几不忍闻,竟也目中泛酸,勉强忍耐下去。

    “哥哥可还记得那时告诉雨青,哥哥连月中瘢痕都已熟透,能默给雨儿?雨儿如今连什么节气,玉蟾何时东升、何时西落也烂熟了。”

    “那时哥哥说雨儿思念哥哥时,就望玉轮,便知哥哥亦在思念雨儿。哥哥可知,一年中近半时节,夜里都望不见玉轮。那时哥哥可也记得雨儿么?”

    胡生再不忍听,将雨青重新紧紧揽入怀中,“从此雨儿想见哥哥时只要抬眼,哥哥便在。不要再看什么玉轮了……别看了。”

    雨青愣住,似觉疑惑,轻唤一句,“哥哥?”神色恍惚。胡生看着不妙,立刻捻诀将雨青爽灵再压两分,雨青朦胧昏沉,依偎胡生身上,沉沉睡去。

    二梦渔隐

    雨青再入梦时却在一处陌生地方,足下是一片湖石平台,平坦宽阔,不下四个虎丘千人石大小,一面临山,湖山石拔地而起,犹如云梯飞纵,一面邻水,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水岸相接处一片芦花,随湖上微风摇曳飘洒。雨青从不记得来过此处。

    “这便是太湖,meimei喜欢么?”低沉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雨青顿觉心安。胡生上前环住雨青腰肢,抬眼望着浩渺笠泽,水面微起波澜,沙飒作响,一片青碧映着天空澄澈。

    雨青爱极了这里,出声笑道:“喜欢!这里好极了!这便是范蠡同西子隐居之处么!”说着回头望向胡生,“表哥,我们可否借一粒渔船,湖上泛舟一回?”

    “你若喜欢,我们便住在这里了。你要日日泛舟都使得。”胡生答她。

    “住在此?”雨青不明白。

    胡生扣住雨青双手,“你忘了,我们如今已是夫妻。你身子弱,我禀过泰山大人同父亲,携你来西山将养。我们就在湖畔结庐,种树钓鱼,再养几只白鹅,每日游赏太湖、采食湖鲜,你说好不好?”

    雨青表情渐如孩童一般,目光澄澈、欣喜满面,带着稚气问:“可当真?”

    胡生不答,笑着望好雨青。

    “那表哥的庙堂之志呢?”雨青忽又记起,低下一副远山眉。

    “meimei忘了,我亦志在守朴,养素全真。何况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之重,在民、在世,社稷不过次之。如此在乡民、村市中度日,或可书院授课、或可杏林行医,或可商贾买卖、甚而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何者不是造福一方,又何必执着庙堂?”

    雨青甫闻此言泪不能止,低声抽噎道:“哥哥真的这么想么?不是诓雨青的?我们真的可以长居于此么?”

    胡生心中凄凉,面上却含笑,点点头。

    “这里山清水秀,物产极丰,夏时的枇杷、秋日的蜜橘,甘甜无比,待时候到了我采来与你。省信先生亦在西山,有他在,还有湖山为伴,假以时日,你必能痊愈。到那时我们亦效仿古人,泛舟江湖、探访名山,我携你先环太湖游赏一遭,梁溪的寄畅园、阳羡的竹海、湖州的湖笔,有趣的地方多得是,待太湖游遍,雨儿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当真!那我要先去川蜀,再去修武!表哥还记得那时讲给我的云台山么!还有肃州、伊州,我要去看父亲、雪苍哥哥驻守征战的地方!”

    “好,依你,我们都去。”胡生笑了,“还叫表哥么?”

    雨青愣住,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我要听你说出来。你叫我什么?”

    雨青低低垂头,耳根红得发烫,几不可闻地嘤嘤说出二字。胡生不肯放过,“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再叫一遍。”

    “夫君。”雨青羞得喉咙都不自在起来,那一声竟像别人唤出,说完将脸深深埋入胡生怀中,蹭着不肯抬头。

    胡生听见,终于露齿而笑,紧抱雨青,嗅着她身上香气,低声叫她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