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万年

    宋丘仪这次宣旨，是当着全军的面，言毕也不必江辞准接旨。

    目光落在那依旧半跪在地，如遭雷击的女孩身上，才半年光阴，她的样貌已变了不少。

    光洁白皙的皮肤被西北寒风吹得粗砺暗沉，不点而丹的唇也苍白干裂，本妖娆绝艳的脸套在这重甲之中竟没一点违和。

    她尚不足双十之年，已封侯拜将，沙场驰骋，所向披靡。削肩撑起甲胄，螓首扬起帅旗，四国将士再无一人敢轻视这位女流，北虞西枢更是闻风丧胆。

    而现在，这位靖侯，这位堪虞总帅，这位杀神，正用最惶然无措的表情看着他，干裂的薄唇嚅喏，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身后将士早在他宣读圣旨之后便站了起来，满目义愤，只是扶了几次，她仍旧分毫未动。

    全不顾及男女之防，然宋丘仪又如何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唯有袍泽之情，在这群将士眼中，江辞准是他们的总帅，不是什么皇帝的妃子。

    便是那位风言风语不断的军师何荧，也是磊落坦荡，与旁人并无不同。

    “宋总管，”此时也唯有何荧还能压住怒火，对他敬语相向了，“边关战事紧急，调离韩胡二位将军，已令军心不稳，是因总帅坐镇，方才一切如常。这堪化大营离不得总帅，可否请陛下，收回成命？”只是言辞间也不见多客气就是。

    宋丘仪沉沉叹了口气：“靖侯，莫叫老奴难做啊。”

    江辞准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挥退搀扶的将士，摇晃着站起身来，惨然一笑：“宋总管，江辞准不会走。我既挂帅出征，便要对得起家国天下，对得起这些信任我的数十万将士。若是因此要对不起世叔，也顾不得了。”嗓音悲怆，却掷地有声。

    “总帅万年！东显万年！”

    “总帅万年！东显万年！”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十万人高呼万岁，气浪排山倒海。

    宋丘仪又是一叹：“如此，老奴只能得罪了。”言毕一掌便向江辞准拍来。

    宋丘仪数十年功力哪里是江辞准能抵挡？毫无内力的将士更是不等反应，就被吹得东倒西歪。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江辞准身后忽而斜刺出一掌，纤白犹胜女子，正与宋丘仪相对。

    霎时间内力翻涌，劈山撼海，地动山摇之声响彻在在场每个人脑中。

    那只削葱般的手牵出其后一条人影来，鹤氅散乱，白发飘然，恍若谪仙坠落凡尘。

    是非叟歪歪斜斜，另一手指尖还拈着个酒壶，迷茫醉眼飘忽，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却稳稳挡在江辞准身前，卷着舌头道：“这是怎么啦？还动起手来了。”

    又是八道人影闪烁，无缺并淬刃将宋丘仪团团围住，个个面容冷肃，掌中利刃各不相同，却都泛着森然寒光。

    “得道者多助”五个字自心头浮现，宋丘仪知道，自己断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莫说一个是非叟已比他只强不弱，便是这八人也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便是没有他们，宋丘仪也不觉得自己能带走江辞准。这数十万大军都是沙场强兵，个个悍不畏死，若是一心要保江辞准，蚁多咬死象，最后死的一定是他。

    十死无生，宋丘仪苦笑着摇摇头：“老喽。靖侯保重，老奴即刻起身回京复命。”

    话音落下，淬刃无缺已是转瞬消失不见，半点声音都没发出，一如他们从未出现过。是非叟也是摇摇晃晃，撞开围上来的军士，走向自己的客帐，只是这回再没人敢轻视这个整日醉醺醺的老头。

    “慢，宋总管稍待。”在场的怕是也只有何荧脑子还在转，虽惧于宋丘仪武力，仍旧强撑上前，“还请宋总管稍待，我等与总帅商议后，再给总管答复。也省得总管再跑一趟了。”

    宋丘仪微微皱眉，猜不透何荧之意，然自持武力，带不走江辞准，自保无虞，便点了点头。

    江辞准此时根本没那个心思多想，摆手道：“依军师。”

    宋丘仪躬身行礼而退，众将搀江辞准入帅帐。才避开众人视线，李冒之便咋呼起来：“军师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想让总帅跟他走？”

    戴秣也是冷哼一声：“述职，述职，韩将军和胡将军便是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何荧你要敢说出这孬种的话，我戴秣第一个瞧不起你！”

    “二位将军误会了。”看一眼瘫坐主位的江辞准，何荧无奈叹道，“在下只是说，此番抗旨也解决不了问题。便是总帅不回去又能如何？大军总有班师之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既动了杀念，来日再杀不也是一样？”

    “那咱们就不回去。”李冒之接道，“只要在军营，就不怕他。”

    “你李将军家在堪化，说这话自然容易。”何荧又摇了摇头，“然几十万将士，你总不能让他们几十年不回家吧？”

    中郎将孔昌试探开口：“总帅要是带着大军班师呢？兵临城下，显帝总不敢了吧？”

    谁知何荧还是摇头：“总帅毕竟还身挂贤妃之名，若是被显帝缴了兵权，囚入后宫，咱们总不能管到人家后院去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冒之脾气急，当即恼了，“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办法快说啊！”

    何荧突然跪地，叩首道：“为今之计，臣恳请总帅携大军攻入少昊，自立为王。”

    众将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大帐内鸦雀无声。

    “这……军师，你是要总帅……谋反？”便是李冒之向来胆大包天，也不敢想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怎么？难道你还欺总帅是女子，不可称王？”何荧直起身来，怒目而视。

    “这……我怎么敢。”李冒之被这一句诡辩堵了回去。

    “臣也恳请总帅，自立为王。”一直沉默寡言的孔舆突然跪地谏道。

    他家胞兄孔昌向来知道自家弟弟智计，便跟着跪了下来：“恳请总帅，自立为王。”

    有人带头，其余将士总不好站着，很快帐中已齐刷刷跪了一片。

    何荧抬头试探道：“总帅以为如何？”

    江辞准脸色数变，方才一言不发，便是强迫自己头脑运转起来，将其中得失理顺。

    听闻何荧此言，江辞准沉默不语，待心下计较已定，才无奈苦笑：“宋总管功力深厚，你们方才所言自然全入了他耳中。况且营中还有细作，便是宋总管信我，世叔未必信我。”

    江辞准轻叹一声：“黄袍加身，如之奈何。”

    “也罢。”江辞准霍然起身，“我便允了你们，把这江山皇位，夺过来坐坐！”

    “只是——”江辞准抬手止住他们下拜的动作，道，“仅此一次，今后再敢如此枉顾我意，莫怪江辞准不念袍泽之情。”

    “得令。”众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我王万年！东显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