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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身下的人突然动了,江北猛地挺直了身子,也是在这时意识到自己或许下一秒的行为。火辣辣的尴尬与愧疚蔓延全身,他屏住急促的呼吸,再也不敢往下看。

    鼻头有点酸涩,在视线快要变模糊前他仰起头盯着发光的灯泡。

    “还没好吗?”林海发问。

    江北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三次打洗发水了,他觉得再这么薅下去,林海的头发都快给他拔了。江北拨开水龙头,慢慢往他头上浇着。

    “能再唱一首歌吗?”他垂着眼眸看着林海鼻尖细细的汗珠,“将醒,你的歌。”

    “好啊。”林海轻声笑了笑。江北盯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出了神,好像第一次看见林海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从来没变过,这个笑里没有丝毫嘲讽和尖刀,让江北很轻松。

    人这种生物真是奇怪,坚强的时候多难听的话都能做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旦等到有机会直面善意的那一天起,从前辛苦搭建好的城墙一瞬间天崩地裂,哪怕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笑,都足够让江北溺死在专属于林海的气息里。

    林海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唱着。歌词不同于刚才在小卖铺听到的那一小节,不加任何后期和音效,他清澈的歌声就这样毫无征兆灌进江北的耳里。

    “未说完的低语被风吹散,你的发梢沾上金光闪耀。”

    “紧扣的指尖和相依的臂膀,别痴想逃去天涯海角。”

    “天边的云彩映着绚烂晚霞,太阳跌落前投我怀抱。”

    “笔尖都记住你的名字,那爱意不减……”

    江北出了神,甚至是在他最后一句尾音结束的很长时间后才入梦初醒般开了口。

    “真好听。”江北说。

    他从背后的架子上抽了一张毛巾,仔细将他的头发包住。

    林海很高,以至于当他站起身时,江北必须踮着脚才能扶住顶在他头顶的毛巾。跨过前屋的门槛,走到镜子前,江北才忽然发现林海弓着身子,另一只手按住了毛巾的那一头。如果不是这面镜子,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在某一瞬间,不用垫脚也可以碰到那块还在滴水的毛巾。

    “林海,”江北扯下毛巾,把吹风机打开,“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疑问了。”

    “问吧。”林海说。

    江北想了想,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家理发店的?”

    林海突然皱了一下眉,非常不明显,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这个微小动作。但是江北一直盯着镜子里的人,所以得以精准地捕捉他的反应。

    “小北,”过了很久,林海突然抬头朝他笑了笑,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的鼻梁很好看。”

    “是吗?”江北也仰起头,对着镜子里的林海勾勾嘴角。

    林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江北也不打算继续追问。

    给你一袋不透明的豆粒,就算最后拼命撕开,也还是分不清到底是红豆还是绿豆。

    “我要离开这里了,小北。”

    林海说出这句话时,江北近乎听不太清楚他的语气,最擅长观察别人的江北竟然败在了电吹风的轰鸣之下。

    啧啧。

    不过他还是停住了手上的动作,guntang的热风吹得他手背泛红时,才直直的看向林海的眼睛。

    江北压着心里翻涌的浪潮,撇去一切不舍与留恋的音调,淡淡地说:“你要去哪?”

    “S市,明天就走。”

    明天。

    江北终于忍不住疯狂的思念,狠狠低下头,几滴泪珠从他的眼眶垂直落在林海的发梢里,随即被热风吹散。

    现在是下午,离明天还有一个晚上。可是头发快干了,林海马上就要走了,今天之后,就再也不能面对面地看着他了。

    爸爸死后,这是他第一次落泪。像这样,粒粒分明的带着余温的泪珠,毫不留情在脸上划开几道泪痕。

    头发干了,江北拎着电吹风转了个头,对着自己脸上吹了几秒钟。林海从口袋里掏钱的同时,江北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跟你走。”

    “带我走,好不好?”

    林海愣住了,抬眼看向江北时再次被定格在原地。他眼眶的红晕一直泛到了眼角,满脸的泪痕,下巴上还挂着两滴将滴未滴的眼泪。林海有些不知所措,这个近乎小他十岁的少年,在他的面前完全袒露出他最脆弱的一面。尽管他们才仅仅有过两面之交。

    心里原本的平静水面这时像是刮起一阵旋风,粼粼的水波荡漾着。那杆平衡了二十七年的秤砣猛地向一边倾斜时,他终于明白这回该轮到谁失陷了。

    林海抬手抹掉了挂在江北下巴上的泪,倾身环抱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怀里的人。江北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呜咽一声后竟哭出了声。

    “明早八点,我来路口,接你走。”

    “S市?开什么玩笑!”mama把三轮推到小车库里,偏头瞪了江北一眼。

    “妈,我说的是认真的,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我要去赚钱。”江北蹲着身子捏了两下小黄狗的耳朵。

    “高考呢?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考完再去。”mama从排气扇上拿了一张蒲扇,这是隔壁刘叔送的。

    江北抬头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mama,说:“妈,你说,学习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我现在开始和以后开始,有什么不同?妈,我真的要去,不能等了。”

    “不能等了?”mama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就不能等了?”

    “因为……”江北低着头,死死盯着从地缝里爬出来的小蚂蚁,“这一次,有人带我一起。”

    天未亮的时候江北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把林海的唱片放进唱片机里,听着他带着电流的歌声。

    昨天mama的态度依旧很强硬,不过江北并没有要让她欣然妥协并给他洗尘送程的意思。他告诉mama,不是要征求她的意见,他已经不是七八岁的江北了。

    离八点还有五分钟,江北穿好衣服跑下楼,一把推开了店门,风铃悦耳的声音响起。

    路口驶来一辆黑色轿车,林海拉下车窗朝他挥手。江北很想咧开嘴放肆大笑,他跳上车,坐进副驾驶,摇下车窗对眯着眼睛看报的刘叔打了个响指。

    “司机先生,现在去哪?”江北倒在靠椅上歪头笑了两声。

    “亲爱的乘客,离目的地还有很远很远的路程,你可以先睡一会儿,到了叫你。”林海笑笑。

    江北又咯咯笑了两声,闻着林海的车载香水有些犯困。前调是木头的清香,中调是什么他闻不出来,后调倒是有些像雨后森林的泥土味。

    醒来后周围的繁华大道让他眼前一亮,所见之处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事物。人群川流和大厦高楼,让他惊叹的同时也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是多么的渺小啊,夹在奔走的人流里,他不往前,就会被落下。

    “到了。”林海把车稳稳停在车库里,这个车库和家里的用铁皮搭的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车库,很新鲜,很高级。

    江北小心拉开车门,他怕剐蹭到旁边车的漆,绕了一圈回到林海身边。

    “这里是我的经纪公司,”林海揽过江北的肩膀,往电梯口走着,“其实我一直都在这个城市生活和工作,以前我只是以作曲的身份露面,这一次是真正以一个歌手的身份重新开始。”

    江北不知道他的过去,只是清楚地看见这位乐坛新秀在第一首专辑发布之后的强大影响力和无限的商业前景。

    而这位新秀,此时正揽着他的肩膀,像朋友一样,大大方方往前走着。

    江北突然想起自己是来“赚钱”的,于是清清嗓子,抬头看着林海:“我很聪明的,我可以给你设计造型,跑腿也可以的!”

    电梯门打开,林海带着他走了进去。

    “所以……”江北仰着头笑着看着他,眼里盛满了灿烂星河,“你缺助理吗?”

    林海偏头很愉快地笑了两声,搭在江北肩膀上的手臂往里收了收,抬手揉了揉他黑色的头发:“缺啊,好吧,小助理。”

    电梯门在十一楼打开,办公桌前的员工对着电脑敲字。江北跟着林海径直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的一间带有落地窗的房间是林海的工作室,里面摆上了一副看起来很专业,实际上也很专业的调音器材。

    江北走到落地窗前,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繁华城市,他已经等不到夜幕降临时,欣赏霓虹灯绕满交错纵杂的马路了。

    林海走到江北身边,和他一起往下看:“晚上有一个慈善晚会,跟我一起去吧,小助理?”

    江北想了想,随后重重地点了头。

    “嗯……”林海上下打量着他,“得先给你买件正装。”

    “需要很多钱吗?”江北有些犹豫。

    “嗯,特别多。”林海看着他挑眉笑了笑,“从你的工资里扣就行。”

    江北在两个小时后接过林海递来的一套西服,对着袖口的精致做工赞叹不已。

    江北有些扭捏又期待地捧着衣服,看向抱着手臂坐在落地窗前沙发上的林海,他也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心里就像拂过一阵暖风似的,想要躺在青草地上打滚。

    江北把脸埋在丝滑的布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就想换上。”

    林海怎么会不同意,只是故意转头在办公室里四处看了看,摆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看着江北:“可是这里没有试衣间呢。”

    “没关系的,林海,如果你能把门锁一下,那是最好的了。”江北歪头笑了笑。

    林海笑着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前按了反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江北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了,他兴冲冲地抬腿套西服裤。由于瘦而突出来的肩胛骨像一双破茧而出的蝶翅,随着江北穿衣的动作,傍着从窗外撒进来的灿烂金光来回跳动着。

    整套西装都是林海亲自挑选的,他的物质生活的亏前十年的收益变得优渥阔绰,从内搭的白衬衫到脚上的皮鞋,都是当今最好的品牌的最好的料子。

    看着江北时不时忍不住往上扬起的嘴角,林海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足。

    “我换好了!”江北转过身朝他大喊一句,又凑到他面前转了几圈,仰起头邀功似的讨他的表扬:“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

    林海低头看着眼前的眯着眼睛放肆笑着的少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江北这么开心。

    江北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城市里的小小居民,如果林海没有就这样走进他的视线里,他也许不会一辈子穷困潦倒,但必定懊悔终身。以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他站在这座繁华都市,呼吸着北方的清爽空气,站在这座高楼上,俯瞰芸芸众生。

    哪怕昨天,他的身份还仅限于一个“后进生”,多一重身份也只是一家看起来像黑店又三天两头关门的理发店的“老板”。

    生活多奇妙啊。上帝像是有一双慧眼,在你拼命跟脚下的泥潭做殊死斗争时,安排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他向你摊开温热的掌心,温柔地在你耳边低语,告诉你,这世界上的爱意都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