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日记01
01 我坐在船上,摇晃的船只令我有点想吐,随之而来的,是不免有些后悔自己选择来这里的决定。 我想象中的海岛应该是蓝天白云,那种海天一色,心旷神怡的蓝。 可眼前所见,却是灰蒙蒙的天,乌压压的云层,像是场将下不下的暴雨,悬在空中,令人心生郁结。连海水看上去都是灰蓝色的,船桨划过去,就好像在搅动沉重的泥浆。偶见几只孤零零的海鸥,发出凄厉决绝的叫声。 我坐在小船的船尾,和摇浆的渔夫一路无话,宽大的草帽檐遮住他的脸,莫名让我觉得这是条渡去彼岸的冥船。 我觉得有些冷,手臂上起了些鸡皮疙瘩,抱紧行李,微微蜷起身子,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些许可悲。 或许我只是自怨自艾,明明是自己做的决定。 高考失利,彼时的我无依无靠,虽然父亲的遗产可令我衣食无忧,我仍是选择在世上唯一的血亲,我父亲的弟弟,也是我的叔叔,即使我与他从未见过面。 或许,我还是害怕孤独,不想一个人。 万幸的是,他表示愿意收留我。 远远地,我看到陆地,灰白色的石制房屋,还有停在岸边几条孤零零的船,潦草寂寥的风景令我无甚悲喜。 眼看着,我离陆地越来越近,载着我的小船摇摇晃晃地靠岸,我知道自己在犹疑,好像踏上去便是万劫不复,却又不知道是哪一种,又是何故,而现在逃离还有一线生机。 船边和岸边好像两条永不会平行的线,终有一刻会相交,起伏的水面摇晃着我的双眼,我又感到了那种好似晕船的感觉,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双脚着地,稳稳地站在岸边,在这前路未卜而漂移不定的海岛上,好似定心石一般狠狠地,不留情面地扎在我心里。 他很高也很健壮,小山一般。深色的皮肤,短而粗硬的黑发,嘴唇看上去有些皴裂,他身上的那种粗粝感一直延伸到耳周。 他没有穿鞋,硕大的脚掌贴在地面上。 他看上去有些沧桑,身上都是日晒风吹的痕迹,而正因此,又显得稳重牢固,坚不可摧。 虽然他拥有完全的亚洲人的长相,可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 那么蓝,那么平静,那么悠远,就像是我想象中的海。他依海而生,而又临海而活,大海孕育了他,在他身上留下刻印,好像他生来,往后都将会是这片大海的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不知原因。 快要上岸的时候,载着我的小船晃了一晃,我的身型也随之左右踉跄了两下,重心不稳让我一时慌了神,好在一只大手及时捉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一眼栽进他深邃的蓝眼睛里,那不会比一头跌进大海里更让我产生出一种溺水之感。 吊桥效应。 或许此时让我一头栽进大海里会更好一点。 我自感狼狈,望进那一片深蓝色,好久也无法脱离其中,仿佛已然预料到在随后的漫漫其长的岁月里,我将与这片蓝色共处许久。 他一使力,便拉我上了岸。 或许就像我一眼就看出他该是我的叔叔一样,他应该也识得我。 渔夫把我的几包行李扔上岸,就又划着浆走了。在我动手之前,他就率先提起了我的几包行李,看上去毫不费力气。 没有招呼,他转过身径直走了,我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不是多话的人,从他的外表就能看出。而我,也并不知要说什么。 一层层台阶拾级而上,我低着头,看到他有些破损的脚后跟,好像粗糙的老树。我穿着鞋都能感受到脚下不平的地面,他居然可以光着脚就这样走在上面。 没走多久就到了他的住处,灰白色的石制房屋就好像个封闭的盒子,和我一路上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屋子里有些暗,空间也并不大,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有些古老,陈旧,但却并不肮脏,看上去整洁干净。 房子中间生着火,我感受到些许暖意,刚刚一路上的海风也让我从晕船的不适感中缓了些过来。 还好,这里不算太差,我在心里舒了口气,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刚才坐船不甚良好的经历,已经让我把期待值降到了最低。 我坐在火边,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放下书包,拿出书本,就着明灭的火光翻看了起来。 我并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想法,也没有因为高考失败,便满心失落地选择一个远离城市的海岛,把自己困住,在这里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 我没有放弃,我准备来年再战,对此我也充满信心和决心。而这里,只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一个暂时可以安心复习备考的地方。 没一会儿,我便感到一直在忙碌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好像在看我,看我手中的书,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看那些抽象的,仿若绘画一般的几何公式,眼睛里似是有些好奇。 他的注视令我觉得有些不自在,让我不免审视起那些复杂的公式是否过于浮夸,那一行行冗长繁杂的注解是否真的必要,好在他随后便起了身,从一个木制的柜子里摸索,之后翻出了一盏台灯,他弯下腰,在角落里找到墙上的插座,又站起了身,拧了拧灯泡,像是在检查它有没有报废,接着,他打开台灯的开关,灯亮了起来。 然后,他便转过身看着我,我些许惊讶的神色一定被他看在了眼里,而我的脸也一定在他的注视下红了。 我为自己擅自定义这里,而又为自己为了适应这种“原始生活”而自感良好谦卑的行为感到抱歉。 下午,他领我出去熟悉了一下海岛。 天仍是没有放晴,入眼一片灰色。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熟悉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景色,不热闹,也不安静,乏善可陈,聊胜于无。 灰色的山,灰色的海,灰色的房子。它不美,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怡人的海岛。当然,我也并不是来旅游的,所以也并不会觉得失望或抱怨。 望着远方,我突然觉得,眼前这灰白色的景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在记忆中搜寻一番,便想到那该是父亲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那幅画就挂在窗边,有时候,我分不清他是在出神地眺望窗外,还是那幅画,亦或是,窗外本该喧嚣的情景在他眼里,已然变成了那幅画里的景色,海水拍打礁石,海风肆意地吹着。 但我对这种灰暗一片的画欣赏不起来,就好像现在的我,面对眼前的景色一样。 一些渔船靠了岸,男人们在清点今天的收获,大概是由于常年出海,他们的肤色通常被晒得很黑,身上的皱纹也更深。鱼虾在船板上跳动,我想它们不久就会被送往附近的海鲜市场,等待他们的,是同样的命运。渔民们和岸上人在大声讲话,岸上的人站在一辆辆小卡车旁,上面摆着一箩筐一箩筐的渔获。他们之间说着方言,高声嚷嚷着,我听不太懂,他们应该是在讨价还价,为一块钱两块钱而斤斤计较。 我路过海岛上一些其他的住户,墙上大多晾晒着一些水产。我想到今天中午他给我做的饭,并不是难吃,只是都是一些海里的东西,能尝到大海一般腥咸的味道,我一时之间还有些不太适应得来。 我看见一些女人们坐在院子里缝补渔网,那渔网看上去用了好些年了,或许是从上一辈就传下来的,多有破损,那大概是被鱼咬的,也有可能是被蟹钳夹断的。还有的一些妇女在编织扁箩筐,看到我在望她们,都会对我笑笑,我也会朝她们微笑。 我想,这些人,不管是那些男人,还是这些女人,可能一辈子都做着同样一件事,一生都没出过这个海岛。 我不由地停了停步子,身后这个男人...也是吧。 “你是个礼貌的孩子。” 我突然听到他这么说,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他。 “会把所有鄙夷和怜悯都藏在眼底。” 他说着,眼里有些笑意,说不上责怪,无关嘲讽,自然更不是赞扬,唯坦诚而已,却让我有些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