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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二)

    *

    我要你除掉他。

    即使心中已有猜测,但当真正听见少年这冰冷的回答时,男人的瞳孔还是在一瞬间缩紧了。几乎同时,耳边立时就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声音:“我替你求了个上上签.....想必你之后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手心的刺痛似乎在这一刹那刺进了心里,连呼吸都有了片刻停滞。眼中强装的平静到底被打碎,郭浩昌抬起头,望向面无表情俯视着他的少年,看着那双浸着寒冰的桃花眸,本就昏暗无光的眼眸深处忽地闪过一丝惨然,哑声道:“阿泽,何必如此?”想起程攸宁那张鲜活灵动的笑颜,男人的声音越发嘶哑了,“他,他不会碍事的,阿泽。小公子他是个很笨的人,我去哄哄他,自然.....”

    “不会碍事?哄哄他?”辛泽收回了踩在他手上的脚,不辨喜怒地挑着他话里的几个字重复了遍,脸上竟渐渐染上了些笑意。少年俯身蹲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面色惶恐的男人,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慢慢地摩挲着滑到对方不知何时渗出层冷汗的脖颈,微凉的指腹轻轻地在汗涔涔的深色皮肤上按压,语气轻慢,“怎么?想让我放过他?”

    见郭浩昌缄默认下,辛泽颔首轻笑了声,“很好。”话音未落,那按在脖颈上的手便压着手下的人猛然朝地上掼去,男人的头颅重重地砸在了先前那一堆瓷杯碎片上,健壮的身体陡然就是一抖,紧跟着又被郭浩昌自己一声不吭地生生压了下去。

    少年眼中翻涌的阴鸷怒意没有半分消退,他又掐着男人的脖子将人提起来,“你再说一次。”

    郭浩昌的脸上扎进去好些细碎的陶瓷碎片,随着抬起的动作又稀疏地掉了下去,只在男人脸上留下斑驳血痕。其中最严重的是划破眉骨的一道伤口,淋漓的鲜血自眉骨蜿蜒至眼角,看那伤口的形状,若是再深一寸说不准就会刺破眼眸。

    左眼因渗了些血而蒙上了层血雾,郭浩昌有些睁不开眼,只能半眯着眼低声道:“阿泽,算我求你。别伤害他。”

    辛泽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连眼角都有些微微发颤,显然是动了真怒。胸腔中震荡翻滚着的无来由的怒意让他恨不得再次将眼前的人重重往地上砸。然而目光触及男人眉骨上狰狞的伤口时却不知为何忽地一滞,怒海深处似乎又泛起了丝别的情绪。到最后,他缓缓地收回了掐在对方脖颈上的手,忽地站起身,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冷然开口:“我可以不让你去杀他。”看着那张俊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少年神色冰冷,“现在把衣服脱了,让我cao你,就在这里。”

    郭浩昌脸上的神情再次变得惨淡起来,然而就当辛泽以为他又要违反自己的命令的时候,却见对方用那方才被他踩在地上碾压的手颤着解开了衣襟。男人矫健有力的身体自脱落的衣衫间裸露,宽肩厚乳,蜜色的肌肤被薄薄的一层汗液浸得发亮。先前程攸宁走时并未有阖上的门牖外刮进来一阵寒风,胸前深色的乳尖立时也跟着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满心的怒火似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yuhuo往下腹窜去,辛泽的心情却越发糟糕了。他甚至没有等男人做什么准备,当郭浩昌赤条条地循着吩咐背朝他趴跪稳当,刚伸出一根手指沾着茶水探进xue口扩张了几下,就被少年不耐烦地伸手扯了出来了。随即脖颈又被人从身后掐住,紧接着臀rou被掰开,guntang虬结的性器在尚且不算湿滑的rouxue口戳刺了几下后倏然加重了力道,撕扯着xue口齐根没入。

    “唔——”仿佛被撕裂的痛楚让郭浩昌忍不住地痛哼了一声。但也只是一声,身后人的动作暴戾而粗鲁,他的头被不住地往门槛上撞,一时间,从上到下从里自外,没有哪一处不痛。

    洞开的门牖外,是草木葱郁的庭院,头上,是冬日阴沉的天幕。灰蒙蒙的天际,如果真有神明住在天上,那么当他们往下俯瞰时,就能看见这精致的庭院前,敞开的屋门口,正进行着一场何其暴虐的情事。

    辛泽的院子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仆从出现,郭浩昌被cao得中途昏过去了一次,醒来时少年仍趴在他身上逞凶,而天色却已经快要彻底暗下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郭浩昌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又在他身体里射了出来。只是被磋磨到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了,若不是他有功夫底子,又皮糙rou厚耐cao,只怕这时已经被折腾掉半条命了。

    他的意识再次短暂地陷入了黑暗,再睁眼时,身边已经没有了辛泽的身影。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他缓了一会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将散落的衣衫一件件重新套回自己身上。

    郭浩昌缓缓地撑着门框站起身,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少年有留什么消息给他。

    想了想,他便又扶着门慢慢地朝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身体实在有些难受,一方面则是离开得匆忙,少年之前射在他身体里的那些浊液忘了清理,此时一走动,便能感觉到微凉湿润的液体从股间滑落的怪异触感。

    不过好在他一路上并未遇上什么人,偌大的程府像是将这处遗忘了一般。直至他走出竹林小径,眼前渐渐露出那堵来时跃过的粉墙,他的视野里,才出现了一道人影。

    郭浩昌的动作停了下来,涣散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过去,就看见身姿颀长的青年正双手抱膝可怜巴巴地蹲坐在狗洞旁。神色委屈又无助,像是与家人走失的孩童,茫然无措极了。

    “...小公子,你怎么在这。”

    沙哑的声音在静谧的竹林响起,惊得蹲在墙角的程攸宁浑身一抖。跟着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抬起头,看见男人高挺的身影的一瞬,暗淡的眸子顿时一亮,“你,你来啦!”

    他看着被竹影遮挡着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听见他的问话,忙回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惊喜。

    其实他是想走的,可是刚要从狗洞里爬出去,他就又想到如果郭浩昌追上来却找不到自己怎么办?于是他又留了下来,心想,就等一会儿,只等一会儿。

    而这一会儿,便是从午后等到了日暮。

    但还好,他等到了。

    想着,他再也按捺不住,立刻就要站起身朝郭浩昌跑去。只是他蹲坐得太久,甫一起身才发现双腿又酸又麻,差点一个踉跄就摔了个狗吃屎。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小公子连忙一边抻着腿一边继续往郭浩昌身前跑,“你让我等了好久啊。你......”

    未尽的话语在看清男人狼狈的模样后倏然顿住,晦暗的夜色下,对方脸上斑驳的血迹看不真切,但那狰狞的伤口却是即使这般也让程攸宁看得心脏一紧。他脸上的喜色瞬间被惶然取代,他想伸手去扶郭浩昌,但是又怕自己莽撞地害他更难受,一时间急得眼睛都红了,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你,你这是怎么了啊?下午不还好好的吗?谁,谁干得?我,我饶不了他!”

    簇簇的眼泪到底是滚落了下来,郭浩昌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受伤而急得哭着跺脚的小少爷,忽地竟笑了起来。

    “郭浩昌你还笑?!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啊?”程攸宁被男人这罕见又突兀的笑容给吓得哭得更厉害,眼瞅着都快急得喘不过气了。

    “我没事。”郭浩昌赶在小少爷彻底崩溃前沉声安抚道,垂在身侧的手探向了眼前泪雨滂沱的脸庞,粗糙的手背轻轻地擦了擦对方红肿的眼角,黑眸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和,“别哭了。”

    “!”

    第一次被男人这么温柔对待的程攸宁瞬间僵住了,浸在泪水里的凤眸瞠得圆溜溜的,半晌,才听到他有些恍惚地感叹了声:“哇......”

    *

    冬日天色黑得早,客栈门口的几盏灯笼早就点亮挂上。掌柜倚在柜台后打瞌睡,干瘦的小二抽了张凳子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时不时往客栈大门觑上一眼。

    这天越来越冷,客栈里也早早生上了炉子。只是大堂此时没客人,先前燃的火如今正慢慢熄灭,小二又朝炉子挨近了些,想着怎么趁掌柜不注意再偷摸去拿块炭丢进去。

    正思索着,就听门口传来几声脚步声,小二连忙抬头看去,一道伟岸的身影正踏过门槛走进来。

    “客官打尖儿还是...”本该脱口而出的招呼在看清男人的模样后骤然被小二掐在了喉咙间。

    “劳驾,两间房。”满脸血迹的男人如是说道,他似是想做出和缓的模样,但眉骨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太过骇人,使得他整张脸的表情反而显得有些扭曲。

    “一间房!”不想他话音刚落,骤然就又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先前被男人的身形遮住的高瘦青年怀里抱着木盒子从他身后窜出来,伸手拉着男人的手就往外扯,“快跟我去医馆!”然而费尽吃奶的力也还是没将郭浩昌拉动一分,程攸宁只能又提高了声量喊道,“郭浩昌!你不要脸啦?”

    这声音属实有些大,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都一个激灵被吵醒了。中年男人蹙着眉朝大门口这边看过来,望见正立在两人面前发呆的店小二,不由越发不悦地咳了一声。

    店小二骤然回过神,他方才被面前的动静弄得有些茫然,如今脸上的惊惧倒是褪去不少。抬眼看了看那清隽的青年,又再壮着胆子觑了眼被青年一直往外扯的高大汉子,小二这才看清,对方虽满脸是血看起来可怖,但眉眼间却并无戾气。加之听到青年不住地催促,便认为男人应是不小心糟了什么意外,弄得这般狼狈。

    如是想到,心中略松,脸上就重新挂上了殷切的笑,“不如客官先去医馆包扎一下,如今客房还有好几间空房,不打紧。”

    “听到了吧!快跟我出去!”

    郭浩昌不理他,只看着小二沉声道:“不用了,劳驾你带路,直接上楼吧。”余光瞥见身旁的程攸宁又要发作,他才补了一句,“若是店中有包扎用的药物还请待会儿连带热水一起送上楼。”说着,他从掏出了小块银子递给小二。

    “我来给银子!”程攸宁见郭浩昌拿钱的举动又不乐意,摇着自己怀里的盒子,“我有钱啦!”

    “你给我闭嘴。”郭浩昌没忍住,直接拍了下正要举着个盒子跟自己展示的家伙的脑袋。目光落到小二身上,声音忽地冷了些,“不用理他,他老是喜欢说些胡话。”

    小二眸光闪了闪,连忙收起打量的视线,“店中是有些普通的伤药,客官要是不嫌弃,待会儿我给您拿上来就是。”小二伸手接过银子,随即转身就要带着二人上楼,只是走了一步,他忽地想起什么,转过头问道,“额...方才没听清,二位客官是要几间房来着?”

    “两间。”

    “一间!”

    小二:“...额。”

    最后,关于房间的数目还是由郭浩昌拍板做了决定。程攸宁被一步三回头地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期间一直嘟嘟囔囔不知道嘀咕着什么。郭浩昌看着对方那幽怨的眼神就有些头疼,想都懒得去想。

    小二将伤药拿上来后,郭浩昌又嘱咐他再烧几桶热水上来洗澡用,末了递过去几枚铜钱,临走时再让他去隔壁问问程攸宁要不要水。青年之前在那块墙垣下枯坐了那么久,身上也肯定染了不少尘土。

    见门扉阖上,郭浩昌正要走到盆架旁清理伤口,刚刚关上的门就又被人从外推开。小少爷闷闷不乐地走进来,一看见他,便嚷嚷着要替他上药。

    郭浩昌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倒没拒绝,由着他耷拉着眉眼凑过来替自己清理。

    男人脸上的伤看着很是骇人,即使不看眉骨那道,脸颊上其他几处嵌进去了好些碎瓷渣的伤口也让人看得心惊。

    烛光下,程攸宁小心翼翼地替郭浩昌清理着伤口,一点点把那些嵌在皮rou里的碎瓷渣挑出来。中途伤口难免又开始渗血,小少爷看着那密密麻麻渗出来的血珠,眼睛忍不住又红了,“他怎么能这么作践人!”

    他先前被男人一脸的伤唬得不轻,初时没能反应过来,只顾着拉着他嚎。后来回来的路上慢慢回过味来,在那种情况下,能对郭浩昌下这种狠手的也只能是辛泽。

    一想到那披着自己壳子的虚伪小人,程攸宁心中对男人的疼惜骤然变作了勃然的怒意,当时气红了眼就想冲回程府同人理论。然后意料之中地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一步,就被男人拎着后颈扯了回来。

    郭浩昌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狼藉的脸上一片沉静,唯有黑润的眼眸里透着些许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程攸宁一下子便愣住了,认识数月,他见过男人的怒意,无奈,偶尔的笑意,以及谈起辛泽时露出的伤感与黯然。但他从未见过这般,这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脆弱的神情。

    他那时怔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刹那间悉数被迎头浇了个彻底,再生不出去辛泽面前质问的勇气。

    他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辛泽对于男人而言,是多么的不同。

    好在,郭浩昌还是选择了跟自己走,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到底还是没有留在辛泽身边。程攸宁在心中如是这般对自己说道,才渐渐重新找回些继续呆在郭浩昌身边的底气。之后他再也没提去程府要说法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郭浩昌去包扎,虽然这个意见连着要‘一间房’的意见一起被对方无视了,但程攸宁最终还是如愿坐到了郭浩昌跟前替他清理伤口。

    然而他也未曾料到,当真正看清郭浩昌脸上被瓷片磋磨出的伤口时,他会因为察觉出辛泽对男人的作践而让之前压抑住的情绪骤然再次爆发开来。

    “混蛋!畜生!”他恨声骂着,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像是想搜刮出自己知道的所有最恶毒的字眼去唾骂。

    郭浩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听见他用各种诅咒的字眼骂着辛泽,当即就想要劝。只是刚刚张开嘴,却忽地又咽下了快要说出的话。

    他看着对方赤红的双眸,发现自己怎么样也无法再像之前那些时候一样,打断他对辛泽的辱骂。

    程小公子爱哭,所以他的眼睛也老是跟兔子眼似的。但这次,他依旧是红了眼,却是被怒意烧红了眼,被因为心疼他而生出的怒意逼得双眼通红。

    程攸宁没有哭,但郭浩昌却拿没有哭的他更没有办法。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对方厉声怒骂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心中生不出半点驳斥的念头,甚至隐约地竟觉得,如果这样能让程攸宁好受一点,那就让他继续骂下去吧。

    反正...反正辛泽也听不到...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郭浩昌这样想着。

    这边程攸宁骂归骂,但并没耽误他手上的动作。扎在伤口里的碎瓷片都被他取了下来,然后又仔细做了清理,将男人脸上的脏污都慢慢地抹去,最后才轻轻地把药粉洒在了伤口上。替最后一道伤口涂好了药,程攸宁终于也骂累了,安静了下来。

    桌上的灯芯恰在此时爆出声轻响,程攸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自己骂了这么久的辛泽,郭浩昌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他。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朝男人看过去,却对上一双含着安抚与纵容的眸。

    程攸宁想,郭浩昌自己肯定不知道他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怎么了?”见程攸宁木愣愣地看着自己,郭浩昌问道。

    “你...”程攸宁眼中的赤色渐渐褪去,清隽的脸上露出些无所适从的神色。

    郭浩昌看得莫名,“我怎么了?”

    程攸宁脸上的神色越发复杂了,他像是陷入了什么抉择,整个人都变得踟蹰起来。郭浩昌见状便又要开口询问,却不想青年眸色一凝,脸色陡然变得正经又严肃。他一把按住郭浩昌放在桌沿的手,忽地将脸凑到男人跟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认真地开口道:“郭浩昌,你不要喜欢他了。”

    淡棕色的眸子被烛光照得粲然而明亮,郭浩昌在那清澈的眸光里看到了一张呆愣的男人面孔。

    “你喜欢我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的,真的会对你很好的。”

    耳边,有人这般郑重地朝他承诺着。

    *

    夜色沉沉,晦暗的天幕中唯有轮伶仃弯月。

    屋子里在他突兀的告白后乍然就陷入了沉默。看着男人愕然的神情,程攸宁的手心渐渐冒出了层薄汗。他忍不住想要继续说什么,却又怕说太多,会像之前一样被郭浩昌直接嫌弃聒噪。

    昏黄的烛光将青年紧张的模样照得分明,郭浩昌眼看着面前人白皙的面颊逐渐染上羞赧的绯色。那双清澈透亮的狭长凤眸望着他,纤长的鸦睫微微发颤,俊逸的眉角眼梢里尽是忐忑与细微的期待。

    又是他在这张脸上从未见过的神情。

    郭浩昌刚从怔愣中回过神,下一瞬便又陷入了恍惚。

    只是这次,他很快地反应过来,没有再让过往的情绪将他拉扯吞没。目光落在面前的小公子身上,对方的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眸底有光,仿佛碎珠银屑,闪闪发亮。

    他说的都是真的。

    郭浩昌忽地意识到程攸宁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你不要喜欢辛泽了,喜欢我好不好?

    少年人直白而炙热的感情,就这般赤忱地捧到他面前,毫无保留地交给他,只期许着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那双璨然如星火的眸子瞬间黯淡的答案。或者,一个让那明亮的眸光越发熠熠的答案。

    郭浩昌心底忽地涌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脸上向来淡然的神情霎时间泛起了丝慌乱和茫然。

    “...好不好?”偏偏程攸宁在这个时候终忍不住再次催促道,他索性抓住了男人宽大的手掌,整个人往前又凑近了一分,鼻尖几乎快贴到郭浩昌的脸上了,“郭浩昌,喜欢我好不好?”

    程攸宁身上的那份羞赧似乎随着他骤然靠近的动作传染给了郭浩昌,男人面上的慌乱越发明显了,被抓住的手指颤了颤,他第一次在同程攸宁的对视中避开了视线。

    “你...”他沙哑地开口道。

    程攸宁看不清他侧过脸后的神色本想追去看,却陡然听到他的声音,倏地便止住了动作,视线紧紧地盯着对方紧抿的唇,大气也不敢出地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灼灼的目光下,郭浩昌只觉得脸颊都被刺得火辣辣的发烫。

    但终究还是躲不过的,紧抿的唇瓣慢慢松开。程攸宁看见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了,心中猛地一紧,一时间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我...”

    “客官,您的水来了!”

    “艹!”

    程攸宁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吓得提着水桶推门而入的小二一个激灵,手中木桶里的水立时荡出不少洒到门槛上。他一脸惊恐地看着那长相俊秀的青年愤怒地瞪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又转头朝坐着的男人追问道:“不管他,郭浩昌,你刚刚要说什么?!”

    然而郭浩昌却是朝他摇了摇头,脸上先前的慌乱与茫然都在小二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尽数消散,男人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冷峻的模样。他没有再回答身边着急追问的青年,反倒是抬头朝僵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小二说:“不好意思,把水提进来吧。”

    “郭浩昌...”

    “小公子。”他忽地将手从程攸宁的手中扯了出来了,“天色已晚,去睡吧。”

    手中一空,手心温热的薄汗乍然被吹得发凉,程攸宁不甘心地想要再开口,然而看着面前目光沉沉看不出任何神色的男人,不知为何,他又再没有了先前的勇气。

    他隐约察觉到,即使这个时候再追问,得到的也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是就这么离开,他却怎么也不愿意。一时间,程攸宁像是和谁置气一般,表情生硬地僵坐在凳子上抿着嘴兀自沉默。

    小二仍然不敢进来,郭浩昌看了程攸宁一眼,“小公子,听话。赶紧回屋吧。”

    坐在桌旁的人置若罔闻,郭浩昌叹了口气,便又道,“...方才的话,容我...容我再考虑一下。”

    “当真?”低垂着脑袋的人倏地抬起了头,眸光一亮,“你真的会考虑?”

    “当真。”郭浩昌道。

    “那你要考虑多久?”程攸宁问,担心所谓的考虑不过是男人的权宜之计。

    郭浩昌闻言沉吟道:“三日。”

    “好,三日后,你一定要同我说你的答案。”程攸宁急道,像是怕郭浩昌反悔,忙伸出手指,“拉钩。”

    看着对方伸过来的那根皙白的小指,郭浩昌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小孩吗?”

    “不管,快拉钩。”程攸宁才不管他,赶忙催促道,“快。”

    见他这般坚持,郭浩昌无奈,只得伸出小指同他勾了勾。随即放下手,“现在你可以回房间了吧。”

    程攸宁嗯了声,神色雀跃地捧着方才跟郭浩昌拉钩的手站了起来,临要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声“三日!”。得到男人颔首肯定后,才心满意足地在小二异样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二。”见小二仍呆在门口朝青年离去的方向张望,郭浩昌眉头微蹙,沉声喊了一声。

    小二忙回过头,望见表情冷淡的男人,思绪一敛,赶紧迈步走了进来。先前两个大男人拉钩的诡异画面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浑浑噩噩地将浴桶里的水灌好后,小二在郭浩昌礼貌而又疏远的声音中走下楼,犹疑地往楼上看了看,旋即摇摇头,“啧,看着这般器宇轩昂,谁曾想居然是两断袖...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

    尚不知自己与程攸宁已经在店小二心中被视作了一对,郭浩昌面色沉静地站在热气氤氲的浴桶前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下甩在一旁的屏风上头,露出了赤裸的身躯。没了衣物的遮掩,男人肌rou遒劲的身体上因午后那场暴虐情事而留下的斑驳狰狞的痕迹一览无余。腰间脖颈上是被人用手掐出的乌紫淤青,肩颈上更是赫然被人咬出了几个皮开rou绽的印子。但最严重的,却是厚实饱满的胸膛。

    郭浩昌全程是伏趴在地被辛泽cao弄的,地上的那些碎瓷片在少年粗重狠厉的cao撞中被男人的胸膛压着不住地与之摩擦。尖锐的瓷片毫不留情地在柔软的胸乳上划开一道道细窄的口子,就连乳尖都未幸免于难,郭浩昌低头看了眼,发现左胸的rutou那块血糊糊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被割成了什么样。

    若是程攸宁还在这儿,看到他这般模样,怕是会直接发疯的。

    不知为何,郭浩昌心中忽地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眼前仿佛浮现出了程小公子怒发冲冠张牙舞爪的模样,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便泛起了些笑意。

    只是这笑意只出现了一瞬,紧跟着就在郭浩昌的手摸到濡湿的身后时,倏然散去。

    先前走了一路,滑落到腿间的jingye已经干涸了,但当手指戳开红肿的xue口,里边儿那些被肠rou温着的浊液便立刻沿着男人的指节流了出来。粘腻的白色液体沿着深色的手指蜿蜒,旋即又坠落。如果不是男人的表情太过冷硬和严肃,这清理的画面本该是说不出的旖旎与情色。

    郭浩昌垂着眼用手指插进后xue里,指节在甬道里弯曲抠挖,熟稔地将深处的黏液悉数掏出来。

    这些东西不能留在体内,不然明天身体一定会难受。到时,只怕是瞒不住程攸宁。

    想到这里,郭浩昌的动作不由得又仔细了几分。谁知粗粝的指腹不小心摩擦抠挖到rou壁上的一点,一股剧烈的酥麻快感立时措不及防地刺得男人身形一晃,赶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了浴桶边缘。

    原本萎在胯间的软rou不受控地开始充血肿胀起来,郭浩昌视线扫过自己的身前狰狞的物件,冷肃的眉目间忽地闪过丝难堪。插在后xue里的手指也跟着僵住了,一时间,他竟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感觉。

    不过都做到这个份上,似乎也没什么可再犹豫的。

    身后的手指又开始动作起来,只是这次,却变成了碾着rou壁cao弄。

    快感不住地积攒,男人的鼻息越来越重,即将高潮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泛起张熟悉的脸,对方清隽的眉眼微拧着,似乎对他这般yin荡不堪的模样赶到厌恶。郭浩昌看见那双凤眸里的神色越来越冷,看着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不堪入目的腌臜玩意儿。

    汹涌的快感在这样的视线下几乎都快要被生生逼得消散褪去。

    然而不过一瞬,那眸中的冷意骤然划作了明亮炙热的眸光。

    心脏忽地一紧。

    射精的刹那,郭浩昌耳边好像听见了一道清亮的声音。

    *

    一切收拾妥当,郭浩昌合衣躺上了床。这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直至此刻紧绷的神思才能略微放松了些,压抑的疲倦旋即漫上四肢百骸。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睡去,谁知翻来覆去许久,迟来的睡意才慢悠悠地开始侵蚀清明。

    半醒半睡间,郭浩昌似乎听见窗外隐约响起了沙沙的雨声。

    那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带着树枝摇动的声音,连同他混沌的意识,一起卷入了过往的梦境。

    他恍惚中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辛泽,也是在冬日的一个雨夜。

    只是那夜的雨更密更急,打在身上又冷又疼。在这般的雨幕中,他浑身湿透地像只老狗一样瘫倒在墙角,殷红的血从身下不断溢出,又不停地被雨水冲刷变淡。

    自己就要死了吧。

    郭浩昌心中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地想。自任务失手被人在背部和腰腹的要害各砍了几刀后,他便已经料到,即使拼命自围剿中逃出,自己恐怕仍旧是不能活着回师门受罚了。

    好冷,好饿...早知道之前看见那个红薯摊的时候应该买个红薯的。

    弥留之际,他却仍想着些毫无干系的小事,譬如他藏在房间里的私房钱最后会被哪个家伙捡走,又或者是师父肯定会因为损失了自己这么一条听话的狗怄气好几天,恐怕连饭都要少吃几碗。上回小师妹死了师父少吃了三碗饭,这次轮到自己,再怎么样也该值得五碗吧......

    心中胡乱地腹诽间,身上的寒意与痛楚也慢慢随之褪去,郭浩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倦乏,脑海深处,仿佛有个声音不断蛊惑着,让他安心睡下。

    他喟叹一声,渐渐闭上了眼,放任自己缓缓地沉下,沉下。

    “吱呀”——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似是听见了不远处有门牖被推开的声音。

    郭浩昌曾听人说,人死前都会在眼前出现一盏走马灯,不停转动的灯面上画着的是这个人一生所经历的最在意的场景。他那时就想,若真是这样,那自己那盏灯上的画面未免就有些太过惨烈血腥了。

    与所有的师兄弟一样,郭浩昌也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倒不是有多好心,师父将他们捡回去养大教功夫,为的也不过是锻出一把把能接单杀人的刀。

    他14岁开始杀人,初时差点反倒被人砍死,拼着一身血淋漓的伤跑回师门,师父赏了他一句不错,随即就甩给他一瓶伤药让他自己回房养伤。几日后,郭浩昌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佣金。师父接的单子他自己只收三成,其余七成都会交给他们自行处理。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后山的树上时不时就会系上一块新腰牌,愿意接任务的人也仍旧不少。

    不过奇怪的是,他本以为会出现的走马灯并没有出现。甚至本该消散的意识也渐渐越发清晰,郭浩昌觉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倏然睁开的双眸中赫然映出了张陌生的脸。

    那是张有些年纪了的女人的脸。

    “呀...”那张脸见他睁眼,忽地也将眸子瞠大了些,紧跟着便挽出了抹笑意,温温柔柔地同他说了声,“你终于醒了。”

    郭浩昌有些茫然,但随即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眼前的妇人所救了,当即便想起身朝对方道谢。却被妇人轻轻地按住了肩膀,嗔怪了一声:“别动,李伯说你身上的伤重,得老老实实躺着。”

    他不知道对方口中的李伯是谁,不过也大致猜到应是大夫一类的人物,于是不再强求,顺着妇人的要求重新躺回了床上。

    “多谢夫人搭救。”他沉声道谢。

    却不想妇人闻言笑着摇摇头,“你该谢应该谢阿泽。若不是他及时在后门发现了你,再晚一会儿,你这样的伤怕是救不回来的。”

    郭浩昌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昏迷前那声推门的声响。原来,那并不是自己的幻听。

    思及于此,他便又提出想当面跟妇人口中的那位‘阿泽’道谢。

    妇人笑了笑没答应他,只让他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看着妇人温和的笑脸,郭浩昌无法,只得老实地开始养伤。接下来的数日,除了妇人,另一位长髯的中年男人偶尔也会前来探望郭浩昌。与他们两夫妇的交谈中,郭浩昌逐渐弄清了这个府邸的构成。男人名叫辛柝,是泺城的一位教书先生。妇人则是他的发妻,郭浩昌便顺着妇人的意思称对方一声辛夫人。两人子嗣单薄,如今膝下只有一刚及束发的儿子,辛泽。

    辛泽。

    郭浩昌当时便想,那应该就是辛夫人口中的‘阿泽’了。

    而这不小的辛府,除了三位主人,其他的就只剩一位似乎无所不能的老管家李伯,以及一名负责打扫煮饭的短工妇人。郭浩昌能下床走动后在府里逛了一圈,便立刻觉察到这辛府似乎也有些隐情。

    不过想来也是,若真是寻常人家,见着自己这样的人,莫说施手相救了,能不去报官抓人都已是不错。

    但辛家救了自己事实,无论怎样,自己也该找机会报恩才对。如是想着,郭浩昌就找了个机会同师门打了个招呼,不久,便收到了师父没收他私房钱的回信以及三个月的批假。

    他捏着手中的一小张信笺,刚暗骂了声死老头,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正歪头打量着他。少年肤色白皙,模样清秀,一双尚未长开的凤眸还有些圆润,如扇般的鸦睫遮住了他一半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怯懦羞涩。

    郭浩昌愣了下,随即便反应过来这陌生少年应该就是‘辛泽’了。当下见辛泽不说话,他就先微微缓和了眉眼,朝着少年尽可能的放缓了声音,招呼道:“阿泽?”

    辛泽乍然听见他的声音,面上忽地有些慌乱,跟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眉宇一蹙,略有些不高兴地回道:“你这人,我同你并没有多么熟稔,你怎能张口就这样亲昵?”竟是对他刚才太过亲昵的称呼感到冒犯。

    郭浩昌微微一怔,旋即眼中笑意却愈秾,他朝少年走了过去,对方倒也没跑,就这样细细地拧着眉看着他。直到他走到他面前,朝他抱拳沉声赔了声不是,辛泽才敛去了面上的不虞,复又有些好奇地道:“你的伤没事了吗?”

    听到郭浩昌说并无大碍后,辛泽脸上神色明显的放松了些,露出了几丝属于少年人的稚气,“那就好...那天父亲和李伯将你带回来时,你身上的血都快流尽了一样...”说着他似是也心有余悸,“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血...”

    “多亏小公子发现得及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日后有用得着郭某的地方,还请小公子明示。”说着,男人双手抱拳朝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纤弱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辛泽被他这郑重的模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往旁边躲开,似是有些羞赧,“哎,你别这样。我只是恰好看到了而已,又没做什么。”说着,见郭浩昌仍保持着那副道谢的姿势,少年不由疾道,“好啦,你快起来,被我娘看见了,她肯定得说我不体谅伤患。”

    郭浩昌终于在少年略显窘迫的表情下直起了身,他看着眼前的辛泽,微微笑道:“辛夫人那般温和的人也会有训责你的时候吗?”

    “怎么不会,连我爹都怕我娘生气呢。”少年抿着嘴一本正经地道,“我前些日子的策论答得不好,我娘知道了,这几天就把我箍在院子里背了好些书,连写了七篇文章。”

    郭浩昌恍然,难怪当时自己提出要见辛泽却被妇人婉拒了,感情那时少年正被关在院子里苦读。

    “那你现在能出来,想必是达到夫人的要求了?”

    “应该是吧...”辛泽不甚肯定地道,随即他似是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转而抬眸看向郭浩昌,略有踟蹰地说,“你,你能讲讲你身上的伤吗?”他的眼睛亮了亮,眸光璀璨如琼琚,透出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或者,讲讲你之前经历的事。你这样的人,一定不是寻常百姓对吧?”

    *

    似乎俗世的少年人总会对话本里与说书人口中,那个快意恩仇的武侠江湖抱有莫名的憧憬。哪怕是像辛泽这般性子较为内敛沉稳的少年,也仍不能免俗地对头顶着‘江湖人’身份的郭浩昌感到好奇。

    只是郭浩昌过往的经历属实不适合拿来给少年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个鲜血断肢怎么想都不会是辛泽想听的东西,当即便想找个理由随便糊弄过去。但真要开口时,他看着对方那期待的目光,原本的拒绝最终还是尽数被他咽了回去。实在无法,只能挑着以前听见的些传闻逸事讲给辛泽听。

    那些事的真伪大多连他都不清楚,实质上与市井的说书人讲的并无一二。但即便如此,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故事在辛泽听来却似乎仍比以往听过的都来的精彩。少年听他讲故事时,总是面色宁静而认真。大抵是男人同他说这些事时,总是低敛着眉眼,音色沉沉,叫人不自主地便相信了他所说的所有话。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郭浩昌除了养伤休养,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只顾着同辛泽讲故事了。他最初还能讲讲之前听到的那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到后来,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便只能挑着师兄弟的各种糗事逗少年开心。

    即便是外人眼中冷血无情的杀手也到底是活生生的人,自然免不了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屎尿屁。况且他们这些人也并不像那些顶端的精英杀手,平日里训练除了比旁的门派更不要命,倒不至于弄出什么同门相残的养蛊手段。毕竟师父接的单子大都不是什么真正棘手的,需要的刀能用就行,不必非要削铁如泥。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是他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想到这里,郭浩昌眉头一挑,倒是找着了后面几日的新素材。

    许是他师父的事迹太平易近人,又或许是辛泽从他的描述中渐渐对所谓的江湖有了新的认识,觉得并没有那般遥远。

    总之,月余过去,辛泽对他的态度日渐和软,相较最初因他叫他‘阿泽’便生气,到后来反倒是辛泽主动叫他浩昌哥。他比辛泽年长几岁,这声兄长倒也没错。只是他从未有过兄弟姊妹,师门里的称呼大多只是图省事,全然没有少年叫他时透着的那股暖意,一时间,郭浩昌还真有些不习惯。

    只是不可否认的是,每当少年笑得温软地唤他,即使有些赧然,但他还是会同样扬起唇角,柔和了冷硬的眉眼,应一声:“阿泽。”

    郭浩昌在泺城呆了三个月,期间刚好赶上过年。他手脚生疏地在辛泽的指挥下贴好春联,还未松口气便被辛氏夫妇塞了份压岁钱到怀里。握着人生中第一份的压岁钱,郭浩昌整个人都僵住了。待听到妇人温柔的一声:“新年安康。”才忽地反应过来,连忙要将红封退回去。却被辛泽拉住了,少年也跟着妇人笑得温软,“收下吧。我叫你一声兄长,按理,我娘他们就该是你的长辈了。”

    虽是这样的道理,但郭浩昌还是羞赧得厉害。最后还是辛柝看不下去眼前高大的青年臊得手足无措的模样,开口解围道:“你若是难为情,那便当做我们提前雇你日后护送阿泽出行的费用吧。”

    这话他听得一愣,疑惑地看向一旁忽地高兴得扑到男人怀里的少年。只见辛泽一改平日的沉稳,抱着辛柝的腰不住地叫道:“爹你答应了?!真的?真的?”

    郭浩昌看得越发纳闷,却也没有出声打搅面前这和乐融融的一幕。直到辛泽在得到父亲接连的肯定后,又被身旁妇人一提醒,才倏地回过神,眸光熠熠地朝郭浩昌小跑过来,“浩昌哥,我跟你说...”

    少年平日清悦的嗓音如今都因太过激动而有些发颤,辛泽喜笑颜开地同郭浩昌解释道:“我先前就一直想出去游历,但爹和娘一直不肯放我一个人出去。如今倒好,有你在,他们就都放心了。”

    郭浩昌愣住,他倒是没想到,按着先前辛夫人那般督促辛泽刻苦用功的模样,竟不是为让少年考取功名,而只是为了叫辛泽出发游历前积攒阅历。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二人的夫妇身上,便见那两人神色温淳和善,似是真的对辛泽的决定十分赞同。

    郭浩昌心中不由得又是喟叹一声,这辛家,果然和寻常人家一点都不一样。

    不过既然如此,郭浩昌也明白了辛柝夫妇是打算将辛泽的安危交给自己,而对方这般信任,他又怎么能狠得下心拒绝。

    只是师门只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若是之后再陪着辛泽出门,时间上肯定是来不及的。

    思及于此,郭浩昌也不矫情,立刻言明,自己不日就需返回师门复命。话说到这儿,身前的少年眼见得眸色一黯,脸上顿时露出些失望的神色。见状,郭浩昌连忙补充道:“但我会尽快完成师门所交代的任务,到时会再与师门请假...”看着那对凤眸忽地又亮起来,他的脸上也染上了笑,“那时,我再来接你。”

    像是担心辛泽觉得自己忽悠他,郭浩昌略微思索了下又道:“最迟不过立春,我便会回泺城。”

    他说的如此笃定,辛泽还有什么不信。先前短暂的黯然一扫而空,那张俊秀的脸蛋又明亮起来,当即便拉着郭浩昌朝辛柝夫妇二人道:“爹娘,说好了,明年开春就让我出去。”

    两人闻言自无不可。恰好此时,院子里传来李伯的声音:“老爷,夫人...可以用饭啦。”

    辛家的团年饭并不十分丰盛,但胜在气氛和乐。郭浩昌二十年的人生里,正儿八经吃过的团年饭屈指可数,就算是那仅有的几次,也大多是几名恰巧无事待在师门的同门下山买上些酒菜,与老头坐在圆桌旁,闷头吃喝罢了。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几人围坐在一方不大的圆桌旁,听着各种琐事,看着面前的夫妻,父子互相打趣。就连身为下人的老者也坐在席上,捧着杯酒盏乐呵呵地啜着酒。

    耳边辛泽许是因为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就快实现了,心情一直有些亢奋,平日里淡然优雅的模样全被他丢到了脑后。少年靠着郭浩昌,拿着筷子在空中比比划划,“我想去看漠北的风沙,西域的胡姬,还有苗疆的苗人。还有...”

    他絮絮叨叨地同郭浩昌讲着自己日后的打算,“我要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记下来,装订成册。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我要走遍大江南北,去看所有没见过的东西。我要亲眼去看看,曾经在书中看见的一切。”

    “若是这样,你可娶不到媳妇了。哪有女子会容忍丈夫年年在外游历的。”郭浩昌忍不住打趣道。

    “那我便不娶妻。”谁知辛泽忽地转头看过来,略显稚气的脸上神情居然很是正经。只是还未等郭浩昌反应过来,却又见他眉眼一弯,“我想好了。以后,我会在每个地方租个小院停留三个月,届时若是你有空,就来找我。我会替你温壶当地的好酒,你用你那段时间的经历与我换酒,我便拿在路途上的奇闻趣事与你下酒。如何?”说着,少年朝他伸出手,“若你同意,咱们就击掌为誓。”

    郭浩昌见他这副故作潇洒的模样,不由失笑,但也着实被他所说的画面给勾起了期待,便也爽快地伸出手同他拍了下,“好,击掌为誓。”

    得了承诺的少年笑得越发粲然了,他又将脑袋重新靠在了郭浩昌肩膀上,渐渐地竟开始哼起了曲子。

    那声音很轻,席间只有靠在辛泽身边的郭浩昌隐约听得见。

    先前喝下的酒将腹中烫得妥帖,一片暖意中,他听见耳边少年轻轻地哼着:

    “...千里万里,快跟我江湖远行...”

    “...乘春风吹去,雨霁天晴...”

    *

    郭浩昌一直在泺城待到了临近小正月。彼时街上已到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街头巷尾尽是一团和乐喜气。

    辛泽与辛氏夫妇送他出门,看着外边儿各家门前挂着的火红灯笼,少年不免遗憾道,若是郭浩昌再留几日,就能一同去闹花灯猜灯谜了。

    郭浩昌被他话里的情绪也引出些踟蹰,但三日前师门那边已经传来新的任务,他已是冒险多留了几日,再待下去耽误了事,怕是会真的惹怒师父……

    想到这里,心中的那点犹豫顷刻间褪去,他抬手拍了拍了少年单薄的肩膀,笑道:“今年若是赶不上,那便明年。往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的。”说着同辛泽再次约好,只等身上的事一了便来接他。少年闻言脸色这才稍霁,郭浩昌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落到一旁,神色忽地一正,朝一旁的辛式夫妇郑重行礼道,“辛先生,辛夫人,二位珍重!”

    “一路小心。”妇人一如既往地笑得温柔,走上前来替郭浩昌整了整衣襟,如水的眸光下似是藏了丝深意,“别再伤着自己…”

    郭浩昌一愣,正要说什么,不想旁边的辛柝也在这时开口道:“浩昌。”男人儒雅的面容上一片沉静,与辛泽相似却比之愈加狭长的凤眸里神色平和而深邃,“若有可能…还是早早远离那是非之地为好。”他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不适合...”

    至于不适合什么,他没说,郭浩昌却明白了。

    辛柝二人从未过问过他的来历,果真是早有猜测。他心道。

    旋即想起这些日子几人的真心相待,以及待在辛府时的惬意,郭浩昌整个人顿时仿佛都浸在一层暖意中。英俊的面容不复曾经的冷峻,他柔和了眉眼,慎重地说:“谢谢先生,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如果到时没了去处,就来辛府吧。”妇人柔柔地笑着接过话头,一边伸手将少年拉到自己跟前,轻嗔道,“你也看到了,阿泽喜欢你得紧,巴不得你能常住下来。”

    郭浩昌看着辛泽被妇人打趣得脸颊发红却强装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愈秾,望着面前的三人,一时间竟再次生出了几分不舍。

    “谢谢。”只是,到底还是要离开。

    郭浩昌最终这般说道,随即便在三人的目送下离开。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记得回信知道吗?”身后,少年朝他喊道,“约好啦!”

    郭浩昌扭头向他笑着应了声,跟着转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巷角。走出巷角的一瞬,男人脸上笑意骤敛,眸色忽地一凛,前一刻还萦绕在他身上的柔和氛围倏然间消弭殆尽。他心中暗忖了一遍先前收到的任务信息,随即立时踩着不引人注目的小径朝着城外奔去。

    在遇到辛家人之前,郭浩昌从未去想过自己活着的意义,他与大多数同门一样,只是将自己视作了一把杀人的刀。即使偶尔也会冒出一星半点正常人该有的情绪,但更多时候,他都不过是师父养的一条听话的狗。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想回去的地方。

    那天少年靠在他身上声情并茂地描绘着日后要去游历的地方,郭浩昌才忽地觉察到,原来他曾经所习以为常的那些,其实自己并不喜欢。

    陪着辛泽于各处游历,好像更符合他当下的心境。

    那夜的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干涸的心底迅速扎根生长,直到临走时辛柝二人的那番话,那棵肆意疯长的草才倏然一滞,紧跟着,微颤着,绽开了朵暖色的花。

    郭浩昌在那一刻,做出了决定。

    替师门无偿完成三件任务即可自行离去。这是很早以前就立下的规矩。

    三件任务被称为‘路引’。与他们先前接到的那些不一样,每一个‘路引’都是九死一生的难度。师门不会提供任何情报,也不会有任何旁的协助,从始至终,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所以又有人说,这‘路引’,应是黄泉路引。

    但不管是黄泉路还是地狱道,他都得闯过。

    在离开泺城完成了寻常的任务后,回到师门的郭浩昌便立刻向坐在正堂的老者提出了要接下‘路引’的任务。

    鹤发鸡皮的老者专注地忙活着手里制毒的器皿,闻言只淡淡地‘嗯’了声,连眼帘都未掀一下。

    他像是早已知道郭浩昌会作出这个决定,又或是根本不在乎他作出的这个决定。老者只是不知从哪儿摸出张信笺扔给了郭浩昌,“去吧。你若是有命回来,就随你了。”

    郭浩昌面不改色接过那张信笺,沉声告退。

    此后数月,他于血水里打滚,在刀锋下求生,几度濒死,但只要想着他还有要回去的地方,还有人在等着他,便生生靠着心中的念想一次次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命。

    只是即便如此,他耽误的时间还是太久了。

    少年寄来的的信从最初的寒暄到后来的催促,字里行间透出对他的不满与怒意日渐明显。辛泽指责他说,他迟到了,立春已过,正当酷暑,但他还是未能前去接他。

    于是郭浩昌只能不住地道歉,安抚,承诺一定会尽快去接他。

    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他读信的小师弟一如既往地木着张小脸学着他的笔迹回信,末了却在寄信时将信撕了粉碎。在那之后,郭浩昌便再没收到过来自辛泽的书信。

    他以为是少年恼了他的失约,当即便又托小师弟接连写了好几份信向辛泽道歉,但仍旧未能得到回复。

    郭浩昌无法,只能将精力都放回了任务上。

    三件任务,他已完成了两件,如今只剩最后一件,完成后就能去往泺城。到时再好好地同辛泽赔不是,往后的日子还长,他总能等到少年气消。

    霜降前的三天,郭浩昌终于将三件‘路引’完成。

    彼时已是深秋,温度骤降,郭浩昌风尘仆仆赶到泺城时,地面才下过一场秋雨,湿漉漉的。路上的行人走得小心,却不时又被当街卷过的冷风吹得一阵哆嗦。

    郭浩昌身上还穿着先前任务时还未换下的夜行衣,脸上甚至还留有几道血迹。只是他走得太过匆忙,旁边的人根本来不及仔细打量,他便已经一阵风地朝着辛府所在的东南方向跑去。

    眼见那熟悉的青石墙垣越来越近,郭浩昌的呼吸忽地有些凌乱起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夜行衣,确定没有什么地方能看出不妥后才略微放松了些。他还记得临行前辛夫人的叮嘱,特地没有换下夜行衣,也是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身上的那些伤。

    就是不知辛泽听到自己能长留下来后,会不会消消气。

    郭浩昌转念想到自己石沉大海的那些信,脸上泛起了丝轻愁,人不大,气性倒挺大。

    短短的距离在他纷杂的思绪中几息就已踏过了,眼见拐过巷角就能见到辛府大门,郭浩昌神色一亮,先前的思虑全被他扔在了脑后,脚下一个箭步地便冲进了巷角。

    白色。

    白色的缟布,白色的丧幡。

    那悬挂在紧阖的宅门上随风晃动的满目的白色,将郭浩昌整个人刺得僵在原地。

    他呆愣地看着写着‘辛府’二字的门匾,一时间,竟变得无所适从。

    辛府在办丧事,谁的丧事?

    郭浩昌迟滞地想,却迟迟不敢再往下深思。

    然而他不愿意想,围在辛府周边的人群却已经乐此不疲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郭浩昌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看见他们每个人都用着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这骤然失去主人的府邸,脸上端着同一种惋惜的神情,嘴上纷纷猜测起里头那失去双亲的伶仃少年日后的生活该会如何艰难。

    说话间,有人谈起了少年先前一家家跪地磕头求人借钱的模样。

    不由得越发唏嘘,直道若不是自家实在无能为力,怎么的也得帮衬一二。

    话音未落便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他们都说,如果自己有余力,肯定也会愿意帮助辛家的。只不过很可惜,当时谁都没有余力罢了。

    “说到底,还是那伙山匪太贪婪…”有人做了总结,“钱收了不说,还将送钱去的李伯给杀了。那日李伯的脑袋就被放在辛家大门口,造孽哦……”

    李伯…

    郭浩昌忽地想起了那位寡言和蔼的老者。心中骤然一痛,再也听不下去,赤红着眼在众人惊呼声中硬生生推开了紧闭的宅门。

    阿泽。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游廊上疾行,影影绰绰间便已冲到了设在正房的灵堂前。郭浩昌一眼就看见了跪在灵前的少年,“阿泽!”他叫道,赶到了辛泽身旁。

    少年细细的身影映入眼帘,走近之后,郭浩昌才发现对方缟素下的身子消瘦得可怖。他见辛泽面无表情地凝着前方,并不理会自己,忙又放缓了声音喊了声:“阿泽,我...”他想说他来了,可到最后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来了,可是,他来迟了。

    懊恼、悔恨、难过、痛心,各种情绪几乎在劈开身体焚烧五脏。郭浩昌只能红着眼看着少年终于慢慢转过头朝他看过来,曾经清透明亮的眼眸如今晦暗无光,空洞的眸底仿佛能湮灭所有的深涧,只一眼,就叫人心生寒意。

    辛泽脸色苍白地看向一脸惶然无措的男人,嘴唇嗫嚅,声音嘶哑又低沉。

    “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