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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陈家的家主陈靖芝正坐在他房间床边的那一辆轮椅上。他的轮椅是铝合金材质的,很轻,他两个月前刚买的这轮椅,所以它仍旧是十分簇新的。陈靖芝本没想着要坐到庭院的椅子里去看书,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从楼上下去过。

    他只不过是在吃完饭刚刚放下筷子的时候,突兀地——如同闲聊般地——说了一句:“昨天谁动了我的书?”

    他的情人名字叫vanil,没有中文名字。不过vanil其实是中国人。vanil是一个omega,他从见到陈靖芝的第一天起就喜欢围着这个双腿残疾的长发男人叽叽喳喳地说话。陈靖芝也宠他,除了去医院看病,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所以现在vanil坐在陈靖芝身后的床上。alpha的脸长得很好看,双眼狭长,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vanil从来没有见过陈靖芝生气,他总觉得陈靖芝来这世界上就是为了玩乐那么一遭的。

    在听见那一声短暂而缓慢的命令之后,许恒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但是他看见庄庄依旧跪着,华管家收回了脚步,面对着他。大家都没有说话。于是他知道他真的要打自己五十下巴掌了。

    他的手臂有一些颤抖。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主动扇过自己巴掌。李哥在揍他最狠的那段时间,也很少把拳脚往他脸上招呼过。他抬起手,试探性地在自己的右脸上拍打了一下。他不知道扇自己巴掌应该用多大的力度,所以这一下就好像是他突然打中飞到他脸颊上要吸他血液的蚊子,这声音从骨骼传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声音非常清脆。接着他又以同样的力度扇下去,这样接连扇了五下,正当他要扇下第六个巴掌时,华管家说:

    “声音太小了。”

    他愣了一下。这五个字像鱼一样游进了他的耳膜里,他迅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三十分钟之前他还在睡午觉,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在三秒钟之后,他开始用更大的力道往自己的脸颊上抽去。他先是抬起左手,然后是右手,由于力气比之前大,声音自然也响。他想这应该足够

    “太小了。”华管家又说。

    他只好用尽全力接着扇,自我的摧残显然需要极大的勇气,由于他真的不得不下重重的力气,手心与脸颊的每一次接触都在他的颅骨里传导出巨大的、尖锐的声音,每一道声音都像是深夜里皮鞋踏在积水的瓷砖地一般带出浑浊的回响,伴随着guntang的疼痛。他一边抽打一边在心里数数,他想要尽量保持清醒,然而在数到二十多下的时候他感到脑子里开始传出“嗡嗡”的诡异的噪音,这声音随着每一下巴掌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于是他不得不每打下一巴掌就作出一次吞咽的动作。他感到耳朵与脸颊连接的软骨发生了剧痛,到三十多下——他以为的三十多下——时,许恒的脸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仿佛每一次他抽打着自己就是往脸上扎下一根针,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高高肿起来了。这之后他感到自己的手臂也开始麻痹,手肘上部的筋rou也许开始了抽搐,因为他忍不住停顿了三秒。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期间他拼命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皮极度酸涩、干燥。然后他继续以同样的力度扇,渐渐地,数字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瘪而有序的:左,右,左,右,左,右……到后来,他使用左手的力度越来越小,每当左手与左脸接触时,声音总是比右手与右脸接触的要小一些,这是因为他早上刚刚用左肩扛过四袋几十斤重的大米,左肩本需要修养,如今却被用来帮助扇耳光。

    最后他停下了。他是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因为根本也没有人喊停。他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华管家的黑色西裤也许依旧笔直地立在他眼前。也许他的面部神经在不断抽搐,因为他意识到他的上下排牙齿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如同楔形零件严丝合缝无法分离。他吃力地吞咽了最后一次,鼻腔里涌起一股血腥味。也许我的脸流血了,他这样想。他猛然往左边倾斜了一下身子,接着他感到了膝盖处传来的剧痛。接着他又想:我还要保持这样的姿势三个小时呢。这就是一个月支付一万三千元人民币工资的工作。

    他想,从现在开始我要放松了。我要放松。但是他的耳朵里开始传出仿佛蚊子在飞舞一般的声音。蚊子飞来飞去。

    “结束了?”好像有人这么说。

    他闭了一下眼睛,眼睛很酸,他想要滴一点眼药水。

    “是的,老爷,是否需要替您关上门?”他又听见有人这样说。

    “vanil,你去关上门吧。”

    他忍不住稍微地坠下一点脑袋。

    “遵命,亲爱的。”

    接下来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跪在地上。他不知道庄庄有没有离开,也不知道华管家是否还站在那里。他尝试让自己长时间地挺直背部,然后放松。他感到鼻腔里持续地钻进来难闻的血腥味,所以他不得不浅慢地呼吸,由于这味道实在太刺鼻了,他只好努力让自己屏住呼吸。

    他的喉咙深处不断有浓重的充斥着腥味的液体往上涌,所以这之后大部分的时候他都集中于作吞咽动作。但是他有时候还是会想我的肩膀真的挺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门再度打开了。浓重的檀香气味从洞开的门缝中一丝一丝飘逸而出。

    vanil站在门边,惊讶地看着歪斜身子跪在地上的男人。他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咦?你还在呀?”

    那个beta男人先是不动,然后他动了。他的脑袋缓慢地抬起来。vanil看见这个人不仅头发凌乱,两边脸颊亦又红又肿,像老人八十大寿作宴摆出来的寿桃。于是vanil扑哧一声笑了,他将门敞开一些,探出头来对许恒说:“你快起来吧,华管家去哪了?你把他叫过来,老爷找他。”

    许恒仍旧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竭力抬起脑袋,脑袋抬不起就只好开始吊眼睛,像是在翻白眼。他说:“……好的。”声音很难听。

    他微微弯了一下腰,将手撑在地上,然后开始挪动腿,尝试伸直膝盖。不过由于他的手也没有力气,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像电视里的僵尸似的,一歪一扭。vanil用手把着门,看许恒乱七八糟的动作,忍不住往后撤了一下身子。然后他说:“你站稳一点,别碰着我了。”

    许恒咳嗽了一声,他说:“对、对不起……”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站起来了。他的膝盖像沙漏一样往中间扭。他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

    vanil撇着嘴,正要关门,就听见陈靖芝在他后面说:“让他进来。”

    “……啊?”vanil转过头,张着灵动的媚眼,看向陈靖芝,“老爷,您说什么?”

    “让他进来给我脱鞋。”陈靖芝坐在床边的轮椅上,丝绸一般的长发向窗边一侧垂坠,如同油画里流泻的瀑布,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我要躺下了,你又不肯帮我脱。”

    vanil皱起眉头,嘟囔着:“我才不要蹲下来给你换鞋,”他拉开门,对外面的许恒说,“喂,你进来吧,给老爷脱了鞋,扶他上床再走。”

    许恒以踉跄的姿势回过了身,他其实并没有说话,不过他想他是答应了的。vanil听见他像一具真正的丧尸一样咕哝了什么东西。接着许恒就向主人房缓慢地走去,vanil看不过眼了,又说:“你扶一下墙壁吧,不过不要碰中间的栏杆,这是老爷用的。”

    于是许恒就扶着墙进了房间。

    房间里光线阴暗,有一道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探进来,正好打在陈靖芝身上。这光线是洁白的,像一条笔直而均匀的线,从alpha漆黑的发顶滑下去,一直铺到摆在轮椅脚上的鞋面。

    许恒卑躬着踱到陈靖芝面前,然后又颤颤巍巍地跪下了。在此期间他不断地眨着酸涩不已却流不出泪的眼睛,以使自己能够尽量看清眼前的事物。他张开嘴巴,用肿大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老、老爷……对不起……”

    vanil站在许恒身后,说:“动作要轻一点,别弄疼老爷了。”

    陈靖芝坐在轮椅上,微仰着脖子,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面肿发乱的仆人。他看着这个beta的眼睛。beta的眼睛低垂着。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对许恒说:“你叫什么名字?”

    许恒说:“老爷……我叫……许恒。”

    陈靖芝眨了眨他狭长的凤眼,半晌后说:“下不为例了,小恒。”

    vanil皱着眉头,看着陈靖芝。陈靖芝看着许恒。他瞪着许恒佝偻的背,提高声调说:“快脱呀你,动作慢慢吞吞的。”

    许恒吞咽了一下。他点点头,伸出疼痛的手臂,以一种尊敬的姿态碰上了陈靖芝的鞋子。窗帘中透入的光线正好照在这只鞋子上,鞋子是丝面的,颜色洁白,没有一点灰尘或污渍。他只能闻见自己脸颊上血液的气味,所以闻不到alpha身上浓烈的麝香。他像是抬着一件价值连城的沉重的玉器一般捧起了陈靖芝的左脚。他觉得alpha的脚很沉重。他尝试着掰了一下鞋背,鞋没有被扯下来。

    于是他只好拼命地眨着眼睛。这时候,极度酸涩的痛楚从眼底涌上来,许恒开始流眼泪了。

    陈靖芝笑了一下,他说:“先脱支撑架,把裤脚掀起来。”

    许恒一边流眼泪,一边说:“是……是。”他咬紧牙关,伸手捞开alpha宽松的裤腿。

    vanil一直死死地盯着许恒的动作,接着他又说:“你动作快一点!”

    许恒吓了一跳,他又应一声,勉强加快了速度。但是他还在流眼泪。

    陈靖芝身子往后仰着,左手撑在轮椅上,他笑眯眯地看着许恒,说:“vanil,你小声一点。”

    vanil睁着他的大眼睛,不满地“哼”了一声,说:“我看他就是想勾引你!丑人多作怪!”

    许恒还没有成功捞起裤腿,陈靖芝一点都不着急。他的视线凝聚在跪在他身下一边流眼泪一边捧着他的鞋子的beta身上。许恒终于看到支撑架的绑带了。陈靖芝说:“把绑带解开,别急。”

    许恒看不清绑带的样子,他胡乱地应着,不得不靠前身子,这样,陈靖芝的腿就搭在了他因为疼痛而快失去感觉的肩膀上,他像虔诚的教徒在膜拜上帝一般地钻研着如何解开alpha腿上的绑带,绑带是二重螺旋捆绑的,他颤抖着手指,解开了第一层。

    陈靖芝又说:“还剩一层,解开来,别急。”

    许恒艰难地点头。他的冰冷的眼泪淌在红肿的脸颊上。不知道是他手上有汗还是陈靖芝腿上有汗,绑带下的袜子斑驳地湿了一块,透出了温热的水汽。他的手还在颤抖。最终第二层绑带也解开了。然后许恒意识到自己在用力地呼吸。他呼吸的声音很大。

    他吃力地喘息着,捧着陈靖芝的腿,他还没有把支撑架完全除下来,alpha的脚架在他的肩膀上。但是他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然后他看见坐在轮椅上的alpha似乎弯下了腰。陈靖芝伸出手,用他微凉的、柔软的、修长的手指碰在许恒红肿的脸颊上。

    许恒怔愣着抬起头。

    他看见男人的长发,看见长发下那张微笑着的、俊美无俦的脸。

    陈靖芝看着许恒,一边抚摸着他guntang的脸颊,一边用温柔的语气说: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继续,把鞋子脱下来,扶我到床上去。”

    许恒以为自己正在与天使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