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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答应

    九、答应

    次日一早,白梦被人推醒。天都还没明透,屋中也没点灯,四处晦暗不明,昨晚他半夜都没睡,后来被宋悬安抚,也隐隐担心他又在骗自己,被他抱着才在很晚的时候睡着。

    他睁开眼,眼前是宋悬凑近的脸,困倦引燃的火才又消掉,睡眼朦胧地轻声问:“怎么了?”

    宋悬已是一身整齐,把衣服一件件递来给他,悄声:“趁早,我们赶紧走。”

    白梦:“啊?”

    宋悬转头去往箱箧中收拾行李:“虽说是说去找铃铃,但暗雨楼近了在洛阳,远了,在京城。我不清楚宋恋和宋愈到底是去找谁,要是到无蝉门,山城离这里很近,一来一回最多两天,你的勾魄术要是给人知道,太危险了,我们先出去躲一阵。”

    他说完,白梦想都没想,光脚下床,一步一步走到慌忙整理行李的宋悬身后,伸臂从后面揽住了他。

    宋悬动作没停,问:“太困了?那你再睡一会儿,我收拾好叫你。待会儿我们从侧门……”

    “我不走。”白梦说。

    “你在这里很危险。”宋悬转过身来正色看他。

    白梦抬起脸,倔强地说:“我不走,我躲了一辈子,我不要再躲下去了。好不容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我不要……因为我,你也要过见不得人,见不得太阳的日子。”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白梦轻轻握住宋悬的手。

    宋悬凝重的看着他,见他目光坚定,无力的叹了口气,捧住他苍白的脸:“要是他们真的要伤害你,我也有些功夫,先拖住他们,你不要管我,先跑,知道吗?事情平定之后,我会再去找你。我找到你了,我们就是去找个乡下地方,一起生活。我要和你在一起,和活着的你在一起,你忍心留我一个吗?”

    白梦也望着他,最终低下眼来,让步的点了点头。

    这天中午固定的胆战心惊时间,宋老太太看他们两个突然琴瑟和鸣,宛如见了鬼一样。

    饭厅里讲正事多少有些轻浮,宋悬吃了午饭过后,带着白梦同奶奶专程说了这事,甚至二人双双跪下。

    宋老夫人脸上的色彩非常精彩,宋悬自觉矮了一头,也知道他们两个这样闹腾,奶奶不来打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谁知宋老夫人并未多说,只道:“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宋悬听奶奶毫无别样的语气,犹豫了一下,见老夫人没有同他多说的意思,这才拉着跪在地上的白梦一同起身出了门。

    走了半程,借口说去理镖局的事,重回了一趟奶奶的房间,说奶奶有什么不同意的。

    宋老夫人面上颇为嘲讽:“人家都带着大腿上你的名字找上门了,就算去报官我们也占不得理。瞧你做的好事!”

    宋悬想了想,将大腿上刻字的过程掐头去尾同老夫人讲了,又道:“不过他现在已经答应我,不再对我用勾魄术了。”

    宋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斥:“他能答应不对你用,对别人呢?你知道这一阵子他对咱们家里几乎所有人都用过一遍了吗?恋儿愈儿之所以出门去,就是被他用过那邪术。你不觉得最近家里人对他的态度都奇怪得吓人吗?尤其那日领他进门的那个佣人,被他折磨得快疯了。

    甚至今天早上,还有女佣跑来哭着求我,说他仅仅因为人家离你近,就朝她用了邪术。你知道现在宋府多上佣人想离开吗?要是放了他们出去,你助纣为虐的事传了出去,你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宋家?宋悬啊宋悬,你怎么糊涂成这样。”

    “可他对我……”

    宋老夫人站起身来道:“是,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脾气时好时坏,谁知道哪天一言不合,便将你再用邪术勾走,到时候,你让我,让你远在京城的爹娘怎么想?”

    宋悬握拳,跪在奶奶面前:“我会教他的,我会教好他的。”

    “那你最好快些,在恋儿带回暗雨楼的人之前,能有些成效。”宋老夫人再次坐下,喝了口茶,驱逐自己向来最懂事的外孙:“出去吧。”

    再回到房间,白梦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昨晚一宿无眠,他现在睡得很熟,宋悬推门进来他都没有醒。

    白梦睡觉时很乖,呼吸平缓,白眉松展,宋悬没有吵醒他,只搬了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

    过了一个时辰,白梦醒来,一睁眼便看到宋悬在流泪,忙一骨碌起身,凑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了?”

    宋悬擦了下泪水,道:“以后可不可以再也不要用勾魄术了?”

    白梦一愣,道:“昨晚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

    “对任何人都不要用了好吗?”宋悬无力的说。

    白梦却迟迟没有再说话,一双灰蓝的眼盯了宋悬一会儿,站起身来,道:“是不是那些人说话不干净。”

    “所以呢?你要像你娘一样割掉他们的舌头吗?割掉我meimei,我弟弟,我奶奶的舌头吗?”

    “他们究竟对你说什么了?!”

    “小梦,这种邪术以后不要用了,好吗?只要你真心待别人,好好说话,他们也会听你的话,不需要用这种邪性的东西。”

    白梦却闭口不言。

    “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宋悬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仍旧在担心那些人强迫和掺和,令自己离开他。

    宋悬只能苟延残喘似的:“我们试试好吗,就暂且试试,我不会走的。至少……不要牵涉其他人。”

    听到他这话,白梦竟然笑了一下,湖一样的眼在他脸上盯了一阵,道:“藏书阁里有很多我娘收集来的书,绝大多数我都看过。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止会勾魄术。临溪一派前些年被灭门了吧,除了他们,再多人来,都不足为惧。”

    白梦拿袖口去擦宋悬脸上的泪痕,又说:“你不要怕,我可没那么轻易死掉。”说着,他轻轻扯开衣领,朝他笑:“瞧,你都没杀了我是吧。”

    ……

    宋恋抵达京城都已是八月末。

    她原本与宋愈一道,结果宋愈半道憋不住,去了青楼,被那里差不多快被避风的女子咬掉了一个……唉不说也罢。宋恋只好差人将他送回家去,自己一人前往洛阳暗雨楼。

    去年年初,佟铃铃到洛阳的残灯暗雨楼,后来一番巨变,残灯暗雨楼改叫暗雨楼,因为有功,现在甚至是洛阳的副楼主身边的人。

    可惜宋恋到洛阳后没有见到铃铃姐,都说她去了京城述职,还请两月后再来。谁知阴差阳错,她竟然见到了副楼主。

    副楼主易梧桐是个女子,鼻子有些长,很不喜笑的模样,见到她只问了一句佟铃铃是你的什么人。

    宋恋便如实讲了,说铃铃姐的母亲青儿原本是宋恋母亲宋理的丫鬟,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宋老夫人广招闲婿,佟家便把自家长子也推了过去,说是相亲。结果佟实与宋理没半点火花,倒是与宋理的丫鬟对上了眼。

    宋老夫人见女儿也没那意思,青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又见双双有意,便做主,替二人办了这桩亲,后来宋青儿也常回来见老夫人,有了孩子也都带来,宋恋便自小与她的幼女佟铃铃一起玩,二人关系很亲。铃铃姐到洛阳来的前一晚,因为舍不得,还与宋恋一起哭了一场。

    易副楼主听了,点点头,让她说她家什么事。

    给人腿上刻字很不好听,勾魄术这个也不能随便说,宋恋闭口不言。

    好在易副楼主也没强问,马上便安排她上了即将前去京城的快马队。

    临走前,她那张不喜笑的脸竟柔和很多,同宋恋道:“代我向铃铃问声好,说我很想她。”

    宋恋云里雾里的,半月颠簸到京城后先同铃铃姐说了副楼主让自己带的话,而后把家里白梦的事都说了。

    佟铃铃也算和宋悬一起长大,听见勾魄术便知宋悬惹了个大麻烦,思前想后,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要去问下楼主。说完上楼,很快便下来,脸上带笑,道楼主说可以。

    之后差人去牵一匹马,等马的间隙佟铃铃插空告诉宋恋她要找的人在什么位置,“不过这还是得看他愿不愿意帮了。”

    马被人牵来时,佟铃铃突地叫住宋恋,把她头发揉乱了,又从地上抹了两把灰,蹭在她脸上衣上,后仰观察了一番,笑道:“这样应该就行了。”

    宋恋一路寻,眼见都出了京城,茫然又行几里,约摸着该是到了,这才见到远处的湖上泊着一艘船,岸上有人戴着斗笠在垂钓。

    宋恋靠近才被吓了一跳,这男子竟很年轻,右耳上还戴着像是胡人才戴的那种耳圈,她还以为这位韩副楼主年龄很大呢。

    她同这位韩副楼主讲明了来意,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扭脸看她,宋恋心里一紧,就差给他跪下了,却听他突然问:“你钓起来过鱼吗?”

    “没、没有。”宋恋如实回答。

    “你哥很擅长钓鱼,我以前在长安的时候还吃过他做得清蒸鱼。”

    男子说完便收了竿,站起身来摘掉斗笠,把东西都丢上船去。

    耳上的银环在太阳下发着金属清冷的光,他安置好东西再朝宋恋走来,宋恋才发觉他生得英俊非常,只看长相,便让人很想亲近,像是温和爱笑的性格。她大哥宋悬也爱笑,那双眼含情又多情,很惹风流。这位韩副楼主这双眼,却清俊如风,让人想同他交朋友。

    他走得近了,那张俊逸气压不住的脸便更逼人了,宋恋才想起此行的事来,很紧张的看着他,等他答复。

    “宋悬是我朋友,这事我帮。”

    说完他上下扫视如今一副落魄形貌的宋恋一眼,说:“走吧,我先带你去吃饭。”

    韩临很好相处,宋恋起初还有点担心孤男寡女同行一路,提防得很,后来发觉他也不是很爱搭理人。刚出发不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露宿荒郊的时候,他也只是帮她把火点上,而后跑到另一头去翻出都发黄的话本来看。

    不过宋恋到半道才意识到,自己早前担心错了方向,她应该担心的是——自己有没有命到锦城。

    要杀韩临的人实在太多了。

    经常有人骂着“韩临你个忘恩负义的杀猪匠”便冲出来,韩临一边把她护在身后,一边抽刀结果他们,一边扯着嘴角道:“哪有这么骂自己的?”

    人少的时候韩临还能护着她,人多就不行了。宋恋没练武那个天赋,只学过几招大哥教的应付轻薄的人的招式,伏击的人杀出来时,她只能东躲西藏。

    好在大多数都在旅店,韩临最终还是能把她塞在安全的角落。

    宋恋躲着,很常听到对面一边骂他是上官越的狗,一面挥刀冲过来。

    晚些时候将人杀光,韩临才从角落拉她出来,快马带她离开。

    这天路上宋恋没忍住,笑着问他:“你怎么一会儿是猪,一会儿又是狗?”

    韩临说起这个也气,那副冷峻的模样没绷住:“我总共就磨过半年杀猪刀,到他们嘴里,就成个杀猪的。”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之后同行路上多了话,气氛好上不少。

    他们行路快,九月中就到了锦城宋家。

    此时的宋家早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都怕宋恋带回来一堆什么武林正派,担心把宋家给折腾散架了。好在只带回来个模样年轻的青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宋老夫人遣散所有佣人,而后带着韩临宋恋一同去了宋悬和白梦的屋前,叹了口气说:“他们两个人都很久没有出来过了。”

    之后推门而入。

    宋悬在屋中见到韩临的时候,脸上却登时变了颜色,忙问宋恋:“你怎么把他请来了?”

    若是其他人来,宋悬还会有些把握让白梦逃出去,可这是刀圣韩临,当今武林最为人推崇的新秀。宋悬在长安时同他打过交道,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强。

    宋恋没明白大哥的意思。

    “就是他?”韩临挑眉望向白梦。

    宋恋说是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影迅速掠了出去,又听几许交手声,动作快到看不清,接着便见白梦被韩临交手,面朝下按在地上,膝盖强硬顶在他的腰上。

    “你的勾魄术,”韩临笑着说:“对我不管用啊。”

    宋悬喊道:“你当心,别摔着他!”

    韩临的笑僵在嘴上,几乎可以说是面目扭曲的朝宋悬看过去:“啊?”

    被他紧紧压在地上的白梦却道:“临溪的人?”

    “临溪一脉,韩临。”韩临报上名姓。

    当年红嵬教灭门临溪时,韩临因已下山,远在洛阳残灯暗雨楼,躲过了一劫。

    说着,韩临低下脸去看了一下这个白子,发觉他竟这么年轻:“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这种害人的邪术。”

    白梦冷笑一声,一双眼却死死盯着宋悬:“你知道山顶宅子四周的夹竹桃为什么开得那么艳吗?你知道的院里的狗为什么那么肥吗?”

    他语气激动,急剧喘了几口气,声调平息下来,眼中暗暗闪烁着某种亮点:“你知道白锋他妻子朱翠,每年雇多少人来杀我吗?”

    “我不怪她,这都是我娘抢她丈夫,害她再不能生育的报应,我认了。包括我长成这样,一个白色的怪物,也是我娘那么做,老天降下的报应,我也认了。但我娘若是不教我勾魄术,我不学勾魄术,在她刚疯没多久,我们两个人就被朱翠雇来的杀手全部杀死了。”

    “我想活下来而已,有错吗?我要是早死了,我就……再也遇不上你了。”

    白梦的泪水在地上流成浅浅的小洼,眼眶鲜红:“我信报应这种事。所以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你不告而别,险些杀死我的报应,会不会被抵消一点?我不舍得报应落到你身上。”

    韩临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清楚会这些邪术的人,最会花言巧语,只从腰间拔出刀来,提醒屋内的剩余三人:“你们不要听信他的话,不要看他的眼睛,站远点,省得血溅到你们身上。”

    噗通一声,只见宋悬突然跪在地上,宋老太太转过脸去不忍看自己这个长孙。

    韩临给他这么一跪,人也懵了,道:“不必行这么大的礼来谢,到时候请我吃顿饭就行。”

    宋悬却道:“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杀他,我可以带他去再也见不到人的地方,求求你,留他一命。”

    “啊?”

    韩临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被他紧紧压在地上的白梦又道:“我不要,我凭什么一辈子都见不得太阳!”

    宋悬说道:“你若再也不用勾魄术,我们当然可以生活在祝福声里,现在知道你会勾魄术的人很少!你只要……”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不是勾魄术,我以前,现在,以后,只会更轻易的被想除掉我的人杀死!我娘对白锋做出那样的事,我自出生就带着罪,我娘死了,他们的恨便全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宋悬嘶吼道:“有我,我们可以想办法。对于那些想伤害你的人,你使用勾魄术,我不怪你。但你若执意对你遇到的每个不如你意的人,都去cao控他们的精神,迟早有一天,武林中的人都会发现你,到时候,我真的也救不了你了。”

    “额,”韩临听得一阵头大,但也努力地听了,一并悄声问一旁的宋恋,这才把大致理了一通,想了一想,说道:“那好,我不杀他了。”

    说着,将刀远远扔开,宋悬见白梦目前性命无虞,忙声道谢,却见韩临仍不起身,倒是从靴管中拔出一把匕首来。

    宋悬嘶声道:“你要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杀他,”韩临说罢,拧着白梦的手将他翻过来,又将膝盖压在他薄薄的胸口上,“就剜了他的眼,一了百了,省得你们吵了。”

    宋悬真是险些没朝他磕头了,忙喝止,却见白梦仍是那副什么都不怕的冷冷神情,

    他满心凄凉,转眼见到被韩临扔出手的直刃长刀,一伸手,将刀捞了过来。

    宋悬将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上,大声喊:“你们都别动。”

    白梦扫了一眼过来,登时愣住,忙挣扎着要起来,却被韩临死死按住,甚至嘴角都逸出血丝:“你要做什么!”

    见宋悬要割颈,宋老太太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宋恋手忙脚乱托住奶奶,架到了桌边坐下。

    “反正,我也割过一次你的喉咙,现在我赔给你。”

    “不要!不要!你放下!”白梦大声喊着,因挣扎得太猛,嘴角溢出鲜血来。

    宋悬流着泪,颈脖处已经有血顺着刀刃淌出来:“答应我,不要再对无辜的人用勾魄术了。”

    “好,好,我答应!我求求你,放下刀好么,我不能没有你,放下好吗?”

    “你答应我什么?”

    “我答应你,再也不任性对别人用勾魄术。”白梦泣不成声,“你放下刀好么,我求求你。”

    刀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宋悬也应声倒下。

    韩临简直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什么状况,可见宋悬都昏倒过去,白梦也答应了再不施展邪术,好像他此行的目的也都达到了,便起身,放开对白梦的钳制。

    那道无法抵抗的力道消了,白梦忙爬向宋悬,捧起他的脸试了试鼻息,见他呼吸仍在,这才抱住他的头后怕似的大哭起来。

    韩临与宋恋对视一眼,均想,这两个人真能闹啊。

    宋悬晚上才醒过来,他的伤不重,如今已上了药裹上白布,之所以昏倒,都是这些日子日夜担忧所致。

    白梦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他醒来后就趴在他身上哭,看得屋中的宋恋韩临都自觉出门去。

    好一会儿,白梦才抬起含泪的眼睛:“我宁愿我死,都不想要你死掉。”

    宋悬亲了亲他含泪的眉眼:“相信我,只要你记得答应我的,我们一定都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