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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证据

    六、证据

    宋悬再次能以自己的意志说话,已经是次日傍晚。

    这天早上白梦为他净面穿衣,一切收拾完后,戴上幕离牵他出门,走至亭子处停下步来。掀起幕离,掂起脚捧住他的脸,凑近过去,将他纳入幕离之下,在方寸之地同他轻吻,就像此前的每一次分别吻一般。

    白梦衔着他的唇轻咬,吻了很久才结束,而后将尖翘的鼻尖抵上他的鼻尖,那双灰蓝的眼睛温柔地同他对视。

    “把行礼带上来。”

    白梦这么命令。

    于是宋悬的两脚开始不受控地朝山下缓缓走去。

    这具目前不属于他的身体,死死的将他的思维困在里头,他没有哪个时刻比如今更能细致的了解自己的身体,能感受到身体中血液流淌过血管,胸腔中的鼓动,可他丝毫不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动。哪怕轻轻地抬一下手。

    山道他这一个半月摸得很熟,身体跟随着往日的记忆,挑了最不费力的一条。昨日被白梦cao控带回的半夜,宋悬便隐约知道自己是遭遇了什么事。

    当年最歹毒的邪术之一——勾魄术。

    勾魄术是红嵬教左护法柳嬿的邪门武功,代代家传而来,且只传女子。

    当年红嵬教聚集的,多都是不愿勤恳从头堆根基,便钻空心思剑走偏锋,由而捉活人去试练邪门功法的恶人。教徒们肆意生杀,惹得江湖腥风血雨一片,十多年前武林前辈齐聚一堂,废了很大功夫才将这魔教剿灭干净。不少英雄豪杰死在那场交战中,中原武林自那之后委顿数年。

    好在当年那些臭名昭着的邪术,几乎都被一把火烧尽了典籍,杀光了传人,近些年来虽有零星人物偷练,可也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澜。

    柳嬿此人,脾气古怪,心性恶毒,当年很惹人头疼。柳家勾魄术只传女子,又因只具有柳家血脉的人才能修习至纯的勾魄术,为保证血脉够纯,柳家代代兄妹通婚。传下的勾魄术历经先人研习,至她这辈,已至臻化境,她曾cao控一支百人的队伍,两队人马交锋时命他们挡在阵前,以迫使江湖豪杰不得不退守。

    早在红嵬教被剿灭前,便已传出了柳嬿离开的消息。红嵬教多狡诈异士,为防后患,当年武林众人攻入红嵬教时,专程请来临溪的人对付她,交战之际,却未见到她的踪影。

    临溪一脉的一门心法是克制此等邪术的好法子。据传多年前,惊鸿一面,临溪的一位掌门被柳家的前人看上,死里逃生出来心有余悸,就创了这门专克制此等cao控人的心法。

    此后江湖再无柳嬿的消息,只在沿街扁担郎的话本中有人戏说,写她为情成痴。可那不过是写书人杜撰出的罢了,宋悬从没有认真听过。

    这等家传的勾魄术,如何会为十六岁的白梦学到?

    宋悬带行礼上山时,阁楼中已为他腾出了一间房,白梦站在一旁,一双灰蓝的眼紧紧盯着他。安置好后夜已深,正逢上来人为他们送上饭,那个婆子离开时被地上杂物绊了一下,张开口啊了一声,借着昏暗的烛光,宋悬看清她口中竟也只剩半截舌头!

    宋悬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乱中忽而想起当时为他施药的老叟,也是少了半截舌头。思至此处,突觉一天未说过半句话的舌头,麻凉了起来。

    白梦似乎看出了什么,目光闪烁,反插住门栓,走近过来,坐到床边吻了吻他的眉心,同他对视一瞬。

    “你可以说话了。”白梦轻声道。

    宋悬听罢,忙运力想起身,却发觉自己只有脖颈以上可以动,四肢皆是死沉沉的,不归他cao纵,慌乱看了下四周,失声问:“你会勾魄术?”

    白梦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下头摆弄他的手指:“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外面那些家仆,都是从前我娘抓来的,不是采花贼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被割掉舌头,一辈子困在那具躯壳里,是他们活该。我不会像待他们一样待你。”

    “你娘是柳嬿?!”

    白梦缓缓站起来,脸上没了别的神态:“你在乎这个?”

    宋悬下意识道:“可勾魄术历代都只传女子……”

    “这个很重要吗。”白梦说着,突然顿住,他灰蓝色的眼睛好像寒冬结冰的湖,湖底森森寒气逸出:“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我不是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控制我,我说了,我会回来……”

    白梦口吻平淡:“见识到了如今的我,你现在离开,也会想回来?”

    宋悬被他这样一质问,只在脑中想了一瞬,便听白梦用笃定的语气道:“你不会的。”

    宋悬语结,不禁在心中想,自从昨晚被他勾魄,自己的的确确每时每刻都在想跑掉。

    现在再回想,白梦和这个宅邸的可疑处远不止一点,自己是又犯了老毛病,到动情处,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他被感情冲昏头脑,想着白梦弱质芊芊,忽略了所有疑点。

    白梦低垂的睫毛在灯下,像振翅欲飞的白蝶:“但是以你家的人脉,迟早会知道我娘是谁,我又是谁。哪怕你会回来,你爹娘和奶奶也不会同意你和我。我是什么东西?一个怪物,一个会邪术的怪物。何况还是个男人。”

    宋悬正要说话,便被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失去了头颅的控制权,无法言语。

    “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一天里,我只能在清晨和黄昏出去,你们却要来大喊大叫,又笑又闹,败人看景的兴致。分明、分明我最开始嫌你们吵,还让那些傀儡在草丛里放了捕兽夹,想着教训你们。未成想,你受了伤还恬不知耻要往我这里来,我在房间里透过窗看到,只能差他们给你送药。

    你又那么不要脸,还要来谢我送药,分明你被伤是我一手筹划的啊。你……那么俊朗,俊朗得什么东西都是勾勾手就能得来的。你还带了东西来送给我吃,同我讲你的事,讲江湖里的事,还对我那样的好。明明我除了害你受伤,什么都没有做,你就表露得好像喜欢我一样。可我又舍不得,我甚至每夜每夜的睡不着觉,怕你知道我是男人。

    可你知道我是男人以后,又一点都没有介意。我好高兴,好高兴,就算知道可能是假的,我也还是好高兴。”

    愈说,白梦面上冷淡的神色便愈瓦解,说到最后,他的脸上是无尽的痴怨与神伤。他沿着宋悬的腿坐到床边的地上,将头抵靠在宋悬的腿上。

    宋悬听着他的自陈,起先得知将自己夹伤的捕兽夹竟是他放的,不由一惊。可听着听着,这一整日的惊恐慢慢平定下来,真切地意识到白梦只是太喜欢自己,太想留下自己,没有人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才会这样不择手段。

    宋悬心想,是啊,小梦明知我下午才会来,却在阴天能出门的时候,一大早就去等我,风吹雨打也要等到天黑。让我知道他是男子后,怕我一去不回,又顶着那样大的太阳,等我等到中午,身上脸上都起的那一片一片的红疹,好些天才消下去。他怎么可能会想要伤害我?我先前真是太怕才会那样以为他。

    宋悬愈想愈愧疚,想起之前吓坏了,逼问他母亲又逼问勾魄术,真是不礼貌,想致歉,可苦于无法言语,不能告诉他。

    这番他正自我开导着,便又听得靠在腿边的白梦道:

    “可是,你能喜欢我什么?我遮着脸穿着裙子,姑且还是个清秀可怜的哑巴深宅小姐,柔弱,惹人心生喜欢。摘了那层伪装,就只剩这副浑身是白的怪物形貌,下了山也只能被人当鬼追打。

    母亲死了,父亲跑了,住在这个都是傀儡的宅子里,你能喜欢我什么?你是想骗我,玩我,把我当戏子一样,看我喜欢你的痴态,心里发笑,不过就是一个月的时间,最后给我许下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嘲弄我,让我空等。是吗?”

    不是,不是,不是,宋悬挣扎着,想把这两个字大声喊出来,喊一千遍,喊一万遍。

    “不过没有关系,就算你那样想,那样坏,我也不怨你,我也还是喜欢你。我害你脚受伤,我也坏,我们是一样的。”

    白梦总结似的这句话说完,忽得站起身来,离开这个房间。

    宋悬望着大开的门,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刚一回过神,白梦便立在身前。宋悬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副脚铐,灯下铁光寒森森,宋悬不由一吓。

    白梦低下身,将脚铐戴到宋悬的脚上,戴好后扯了一扯中间防止刑犯迈开大步的铁链,确信足够结实。他离开双手关门时,那双闪烁着灰蓝的眼睛又深深望了宋悬一眼。

    “我舍不得,舍不得你成外面那些人那样。”白梦轻声道。

    宋悬顿觉浑身都可以控制,他忙起身朝门那边走去,却因步子迈得太大,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这样一摔,宋悬疼得厉害,可还是坚持抬起头来,对尚未关严门的白梦道:

    “我宋悬是诚心实意喜欢你,你若一心向善,勾魄术这种邪术,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就是了。我找个借口,找人为你编一份看不出马脚的身世,指定他们瞧不出漏洞。

    我的家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锦城两个男人过日子的不多,但就我知道的,也有好几对了,我的家人也对这个没有多大的抵触。我若去求,他们定能接受你。小梦,你不要怕,大不了这次走,我带上你一起下山,好吗?”

    白梦轻咬嘴唇,有一瞬间的迟疑。

    宋悬刚要笑着让他进来,同他说他不介意他搞的这一出强留自己的事,便见门倏地阖严了,同时传来上锁的声音。

    “你中途若是跑,我追不上的。”白梦低沉的声音传进来。

    宋悬第一次跑,是在被关上了那副脚铐的第四天。

    他无疑是喜欢白梦的,白梦的那些不确信不自信,还是因为没见过众生百态,他是经历过的人,清楚地知道为数不少的人产生爱意,就是靠的初见一瞥,印象是那样的重要。他在白梦每日晚上来听他说话的时候告诉他,一遍又一遍地同他讲。

    可白梦没见过,无论宋悬如何同他解释,他都不相信。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不敢,我不敢轻易去赌信任你。”白梦听了他的解释,只这样说。

    而后起身,替他吹灭蜡烛,走去门边,门只剩一掌宽时远远看了他一眼,为他解了控制,轻声让他早些休息。

    宋悬算是个聪明人,尽管因为满脑子感情落到如今境地,却也大体算是聪明的。比如见白梦这般,知道这条路说不通他了,躺下时便已谋划起别的方案。

    只要他能逃得出去,在外安顿一下,而后带着聘礼,领着兄弟们上山来,白梦的疑虑定会迎刃而解。

    于是他在这几日摸透的傀儡送早饭时间躺在床上装睡,待对方进来摆放饭菜之时,将早已准备好的烛台砸在他后脑,见人倒地后,忙起身,下楼,往大门外跑去。

    他这几日在屋内不停地走动,已经将如何带着这副脚铐走得尽可能快练得炉火纯青。手里也藏着前两天偷偷从饭里捡几块rou,在门口遇见黑狗时扔过去,避免他吠叫。

    越过这最后一道槛,宋悬心中大喜,推开门,想着下山时走哪条道,才尽可能不被白梦抓到。

    却未成想,刚一推开门,便见两个魁梧的大汉守在门的两侧。

    ……

    白梦红着眼冲进屋里。

    “你骗我。”

    宋悬被两个大汉死死按坐着,刚想反驳,便又被他用勾魄术控制住。

    “你们两个下去。”

    闻声,强加在肩上的力卸了下去,只见那两个傀儡走出门去,甚至将门带上。

    白梦嘴唇很红,宋悬注意到,那是血浸出的红。他将嘴唇咬破了好几处,红汪汪地朝外流着血。

    “你还是要跑,之前说的话,果然是骗我的。枉我,一直在考虑你说的话。”

    宋悬想说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可这该死的勾魄术令他动不得一下,只能见白梦在屋内痛苦的走来走去。

    只见,白梦突然从袖间亮出一把匕首来。

    宋悬吓了一跳,只见他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匕首是把难见的珍品,可宋悬也没有功夫去欣赏了,只见那把雪亮的匕首缓缓从自己的脸颊,顺着颚骨兜转一圈,而后轻轻滑落到自己的脖颈处,紧接着,顺着他胸口往下。

    宋悬心里发毛,却见他移至自己腰际之时,向右一动,将匕首塞到宋悬的手中。

    宋悬不明白的看着白梦。

    白梦却仿若看懂他的意思,沾满鲜血的唇落在他眉间,抬起后,那双灰蓝色的眼又一次深深地望着他:“撕开我大腿的衣服。”

    宋悬愕然,手却已经听话的移到白梦的大腿处。紧接着布帛撕裂声响起。

    撕破的白衣间,裸露出一大片雪白丰胰的腿部肌肤。白梦虽然瘦而轻灵,常人最肥胰的大腿,却也生得好像糍粑团子,白而柔肥。

    宋悬此时却无暇欣赏此等春色,只心中忐忑,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白梦低下眼皮,扶着宋悬握着尖刀的手腕,移到自己的大腿处,毫不犹豫地将宋悬手腕下压。

    只见血珠骤然间自落下尖利的匕首尖处滚出。

    宋悬心中一凛,只听得白梦又一次命令道:“用这把刀,在我腿上写下你的姓名。”

    宋悬被这话震得脑中一片懵,下意识的要抗拒,却丝毫阻止不了自己的手。

    只见那手,一笔一划,用刀在那大腿上,鲜血淋漓地刻字。

    宋悬的名字笔画不少,虽按他以往简笔的写法,却仍是一场苦痛的折磨。

    白梦途中一声都没有叫,鲜血顺着他的腿往下流滴,将他的下半身以及那身白衣,都濡得血红一片。

    他脸上苍白一片,嘴唇上的血已经干了,不均匀的锈红结在他嘴上,他微抬眼,看向宋悬,却蓦地被惊到,轻声道:“你不要哭。”

    只见宋悬空洞的两眼缓缓向外淌出泪来,细细的淌过下巴,滴到血rou模糊的大腿上。

    “我不疼。”白梦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抹掉宋悬两眼向外不住涌流的泪水。

    失血过多以至于有些无力,白梦将头轻轻靠在宋悬的肩上,开口道:“以后,就算我和你死在这里,他们也能从我腿上你的名字,认出来,我是你的东西。你永远抹不清和我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