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气开始变得晴，也开始变得冷。

    那间小店坐落在云阳打工的必经之路上，他总是忍不住看看。门口挂着清仓的牌子，中学生蹲在地上将东西往书包里塞；货架清空了，整齐地堆在墙边；他不再看到那对夫妇，小孩也被一个亲戚领走。

    最后警车在这里停了几天，周围的居民在茶余饭后都谈论着他们。

    听说这对夫妇拿着徐姐的钱去买卖毒品。

    “胆子蛮大，在徐姐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听说人家有苦衷的，好像家里老人生病了，急着用钱。”

    “多少钱哦，徐姐肯定会给的。”

    “不好意思开口吧……还是可怜小孩，爸妈坐牢去了，不知道小孩怎么办。”

    “不是被亲戚接走了吗？不在这儿读书了。”

    “啧……徐姐也蛮狠的，当着小孩面……总归是不大好。”

    云阳在麻将桌旁边听了一会儿，天慢慢暗下来了。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往学校蹬去。

    徐漪，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三声的轻音从舌尖绕过去，敲出一阵阵涟漪。

    云阳没想到，转天他就能在学校里碰见徐漪。

    她坐在图书馆的大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的发顶撒下一片碎金。她双腿交叠着，将书放在膝上翻阅。她穿了一双柔软的平底鞋，云阳看到她露出的赤裸的脚背和纤细的脚踝。

    他顿时想起初次见她时她赤裸的双脚，微微蜷起的脚趾，骨骼和青筋的隆起恰到好处，那个凹陷的、能够一手握住的足弓此时藏进了鞋里，只剩下绷直的脚背……

    徐漪翻动着书页。她看起来有些拘谨，不安地挺了挺脊背，然后很快将书合上了。她站起身，四处望了望，踮着脚慢慢走进阅览室。

    云阳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得素雅，不再是张扬的红裙，像是努力融入这里。

    徐漪很快又出来了，大概是把书放回了书架。她搓了搓手，低下头，和云阳擦肩而过。

    “徐漪！”

    云阳顶着大厅里保安的目光，又小声地叫了她一遍。

    “徐漪。”

    徐漪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她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

    “是你啊。”她看起来不像那晚游刃有余，“你有什么事吗？”

    云阳发怔，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住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话让徐漪感到不自在。她往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小声说，“这里不适合谈话，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徐漪似乎并不喜欢校园。云阳注意到她的肩膀紧绷，直到他们出了校门，才逐渐放松下来。

    他们找了一家甜品店落座。徐漪把菜单递给他，“吃点儿什么，我请你。”

    “不用，谢谢。”云阳把菜单推回去。

    徐漪于是用笔随手圈了两杯奶茶，她点单的时候眉毛微微扬起，带着眼尾上挑。她的睫毛并不浓密卷翘，而是根根分明的，直直地挺着，露出底下黑漆漆的眼仁。

    云阳的心又开始怦怦跳。

    徐漪点完了，那些上扬的神采随着她的抬头变成一种高傲，她睨着云阳，问道，“不是不想和黑社会扯上关系？”

    她的眼神是淡的，看不出生气。但云阳心里擂鼓，他喉结滚动，“对不起……谢谢您当时愿意帮助我。”

    徐漪是大度的，她摆摆手，然后用手撑着脑袋，“没关系，我也不希望你和我们扯上关系。”

    她说完就不再看他，好像只是耐心地等待她的奶茶。云阳张了张嘴，没能引起她的注意。于是他弯下脊背，俯下身子，趴在了桌面上。

    这下，他重新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那对夫妇……我原先对事情的原委有些误解。”

    徐漪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事。她垂眸看着他，男孩的下巴搁在桌面上，仰着脸想得到她的关注。微长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在额头上扫来扫去。

    好像一只小狗。

    她不由地笑了一下。

    云阳却没明白她在笑什么，他更加着急地解释，“我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才说出那样的话……黑社会是不好的，虽然大家都说你人好，但是，但是我觉得你的处理方式很不好，那个孩子还那么小，你可以不让他知道……你不能在他面前这样……这样……”

    云阳被她盯得说不下去了。

    徐漪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笑意，好像在看一只可爱的宠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戛然而止。徐漪这才收回她的目光，说道，“我知道啊，可我是黑社会。我是他们的债主，他们拿着我的钱乱搞，我总得采取点措施吧？不弄得狠一点不长记性，我是黑社会，又不是慈善家。”

    她一口一个黑社会，云阳越听心里越不自在……没有人会愿意这样自称，只是他这样说她了，她才在他面前反复强调……

    他抿了抿唇，眉头微微皱起。

    徐漪看着他又笑了，叹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有人会照顾好他的。他在邻市有一个姑姑，家境不错，愿意照顾他，转学的事情也安排好了，你不用替他担心。”

    云阳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刚张开嘴，又被徐漪打断了。

    “啊，奶茶来了。”她伸手接过服务员托盘上的两杯奶茶，将其中一杯放到云阳面前，“我还没怎么尝过年轻人喝的东西呢。”

    云阳这才意识到，徐漪的年纪不小了。也是，那样的气场，派头，不是年轻姑娘能有的。

    “您看起来很年轻。”云阳拨弄了一下吸管，“我在图书馆看到您的时候，还把您错认成了学生。”

    他说得心虚，徐漪自然听得出来，但她欣然接受了。“谢谢。”

    “我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您……”

    徐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眉毛也随之垂落下来，神情变得柔和。“嗯……挺奇怪的吧。我一把年纪了，还是个黑社会，跑进大学图书馆读书。”

    她咬住吸管，吸了一口奶茶。过甜的味道让她瑟缩了一下，她慌忙吞咽，那些甜味只在舌尖上留下了一点。

    “我前阵子在学一个新的理论，很多书都说得不清楚，后来在你们大学的图书馆网站上找到了一本书，所以我过来看看。”她有些遗憾地补充，“不过以后还是算了……影响不太好。”

    “怎么会……”

    云阳发现他完全不了解徐漪，她不像是他刻板印象中的黑社会老大。

    “毕竟我是黑社会嘛。”徐漪适应了奶茶的甜，又尝了一口，“给你们学生造成不良影响就不好了。”

    一股冲动堵在云阳的胸腔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帮你借书……你要看什么书，我可以帮你借出来。”

    徐漪心里忽然狠狠地颤了一下。她咬了咬吸管，心想这小孩也太不禁逗了。

    这样单纯的小孩，就应该好好待在学校里的。

    “不用，”她的眉毛重新扬起来，“我哪儿用得着你。好好读书吧，就像你说的，和我撇清关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