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缸中之虫(上)
耳边萦绕着刺耳的警告声。 费耶特努力集中精神,勉强分辨出那并不是无意义的嗡鸣,而是一句意思明确的话语:“警告!你的精神已经逼近极限!” 他妈的用得着你他妈的来他妈的警告我! 费耶特含糊吐出了一串音节,说完就有点懵。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清醒一点! 仿佛被打了一闷棍,费耶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头脑倒是真的更清醒了一些。眼眶内一阵锐痛!双颊痒痒的,他伸手一抹,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精神被抽离,费耶特好像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了一个画面:正在崩塌的世界中,狼狈的成年男人抱着一只雄虫幼崽四处奔逃。幼崽突兀地扭头看向他,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 费耶特心痛难忍。但他不明所以。这都什么和什么? 视觉恢复了。 费耶特看到舷窗外广阔的星空,心里觉得平静。这是一种长久注视后带来的熟稔。他懵怔地望着,恍惚中觉得耀目的星星正向他飞来,明亮得让他不由眯起眼睛,周身皮肤反馈出一种温凉的感知。 星星向他飞来,还是他向星星坠去? 他沉浸在这种充满诗意的困惑中,迎向那磅礴的耀目—— 近了! 一人,牵着一束光! 光在那人身后晕开,填满了无尽荒芜的宇宙。 费耶特睁大双眼,任那耀目填满视野,恍惚中整个世界都是光。 这样的光辉璀璨,恍如神只临世。 一种力量注入灵魂,崩塌的世界复苏,充满钝感的心灵再次张开感知力,费耶特突然清醒。他看到眼前悬浮着一个人: 以光束为绸纱,修长健美的身躯若隐若现。 容颜极近完美,垂眼凝视,神情漠然又怜爱。 夜色染就的乌发间,无尽宇宙中的光和热在他额间盘绕,像是戴着一顶耀目的皇冠。 一声轻语,似远似近,似真似幻:“吾名,安布利。” 声音直入灵魂。 沉睡的知识被唤醒,费耶特瞬间意识到:这是一只成年雄虫。 他的目光不自觉被成年雄虫额间的光耀吸引,将整片宇宙填满的光芒皆出于此。那是成年雄虫精神力能量外化形成的触角。近乎本能地,他意识到成年雄虫的强大,并对这种强大心生钦慕。 安布利降临费耶特身畔。他额间的光耀伸出一缕,轻点费耶特。费耶特感受到了一种亲密感,好像他们的心被连接在了一起,能聆听到彼此的心声。 这种连接仿佛一场天降甘霖,舒缓、清爽,细密地润泽了费耶特几近干枯的心灵。 安布利:我为你而来。 费耶特:为我? 安布利:为了带你,看看这个宇宙。 安布利伸出手——亦或是伸出了一缕触丝——携着费耶特向舷窗外飞去。 超脱了rou身,费耶特被一束光牵引着,扎进这茫茫宇宙。 费耶特变成了一块碎石,静静漂浮在黝黑无垠的宇宙中,仿佛一粒尘埃。他好像已经在此漂泊了千万年;他好像会漂泊到注定到来的终结之时。 直到他被一颗横冲直撞的小行星猛烈撞击,变成了更微小的碎块。他附在了这颗小行星身上,遵循着引力的规则,在小行星带中横冲直撞。庞大的行星色如琥珀,强劲的引力捕获了他这颗小行星,他马上就要坠入这颗行星里—— 超新星爆发,数十亿年的时光坍塌至这短短一瞬间,外壳膨胀成为红超巨星,形成引力波四散冲击,仿佛在宇宙的胸膛中炸开一团血色烟云。光与热一闪而逝,爆发中心处传来一阵可怕的吸力,妄图将整个恒星系的星体都拖进它的墓xue。 逃!快逃! 他这颗小行星拼命挣扎着,却在引力的cao纵下无力反抗。 那束光轻柔地牵引着他,带他逆着引力的方向飞去。他们的速度逼近光速,逆向而行的星体们近似流光。无数星体化成一片奔向毁灭的流星雨,在宇宙中奏响无声的、磅礴的死亡交响曲。 恒星爆发处形成了一个黑洞,强大的引力之下,再没有任何物质能脱离它。 费耶特亲眼见证了一整个恒星系的毁灭,灵魂似乎都在震颤,巨大的恐惧过后,敬畏涌上心头,伴随着无可避免的空茫。 那束光继续牵引费耶特。 无数星体与他擦肩而过,与他极速背道而驰。 加快,一切居然还能更快! 他就是一道光,一道能量,一种波,辐射至整个宇宙! 迷人眼的流光化作团团斑斓。 星系。 星团。 宇宙。 形与色的定义逐渐失去意义。 渺小与宏大不再有区别。 过去与未来触之可及。 费耶特迷失在这恢宏的宇宙意志中,恍惚中以为自己就是大爆炸时诞生的一道波,飘飘乎散于宇宙。他不再存在,但他又在宇宙中处处存在——他几乎要被这种认知碾碎。 那束光拢起他的灵魂,将他从这种浩瀚到恐怖的意志中带出来,还他一个雄虫应有的感知。 好像有人在与他沟通。 他奋力挣扎,几乎像是新生命诞生一般用力,带着与死抗争的撕扯与痛苦—— 费耶特睁开眼。 他终于从浩瀚的宇宙中,重回人间。 宇宙飞船巨大的舷窗内,雄虫安布利悬浮在半空中,背后是幽暗无边的宇宙,而他是恒久不息的光耀。 雄虫唇瓣轻启,一道声音直抵费耶特心间: 在广袤的宇宙与无尽的时间中,一时的得失与痛彻心扉是如此的渺小。 这是安布利的劝慰。 如此具有神性。 费耶特瘫坐在宇宙飞船的舷窗前,仰望着安布利,许久才回过神。 身体的知觉逐渐恢复,他累到麻木,伴着一种让他有濒死感的眩晕。绿绒绒递上一杯糊状饮品,他下意识地接过来猛吸了一口。食物流进喉管中,眩晕感渐渐散去,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费耶特放缓速度,慢慢地吸着糊糊。他抬头看了一眼安布利。 触角在额间编成皇冠的成年雄虫依旧悬浮在半空中,垂眸看向费耶特,又像是透过他注视着某种悠远的未知。 看了一眼费耶特就赶紧低下头。不行,看着眼晕。 圣像似的雄虫说话了: “我是盖亚的使徒。 “每一轮觉醒的雄虫中,有一些雄虫天赋格外突出,精神力超出了盖亚预测的峰值。你们突破了盖亚的精神暗示,没有遗忘创伤,但又无法摆脱这种暗示,情绪和精神都处于极为不安定的状态。继续下去,你们会精神崩溃。 “盖亚的本意是保护你们的心灵,但面对每个独一无二的小雄崽时,总会出现疏漏。 “向你转达盖亚的歉意,希望你谅解。 “我的使命,是解决这个失误。” 安布利触角中伸出一丝,探向费耶特。 触角伸到极近处时,费耶特才反应有些迟钝地喊了一声:“等一下。” “放松。” 这两个字带着某种精神能量,安布利说完,费耶特就一个晃神,想不起来刚刚为什么要叫停。趁这个时机,安布利的触角贴上费耶特的太阳xue。 安布利进入费耶特的精神领域。 意料之中的,费耶特的精神领域是母星的模样。安布利降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树屋零星散落在枝叶间。这是小雄崽们最熟悉的家。 安布利身形灵巧,足尖轻点便向前跃出了好长一段距离,几乎像是在树林中滑翔。他速度极快地到达树屋群,一眼望去,熟练地锁定了细节最详实的那间树屋。虫族的精神领域内,越是虫族熟悉的事物越是真实。 这间树屋应该就是费耶特的了。 安布利原地起跳,直接跃上高高的树干。费耶特的树屋门窗紧闭。安布利上手推了推,树屋的门紧紧闭合着。这是费耶特潜意识对他的排斥。他加大力度,树屋的门竟出现了变异,门缝长合在一起,整座树屋在他的力量下微微颤抖。 安布利停手,不是耗光了力气,而是担心暴力破门会对少年雄虫产生精神伤害。重视程度不同,精神领域中防守力量有强有弱,而防守力量最强的地方,也对应着雄虫精神领域最脆弱的部分。 没必要非得破开这扇门。毕竟他进来寻找的目标并不是这个。 放眼一望,他找到了费耶特不愿忘记的小雄崽的树屋。几步便跃至那间同样紧闭的树屋,他使大力推门,树屋与他对抗了一会儿,还是被推开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 床上堆着云团一样柔软的被子和各式各样的抱枕,看着就让人很想扑上去。床边立着画架和小椅子,画架上遮着一片大叶子,似乎不想被人看到画了些什么。窗边立着一把伶弦琴,迎着阳光,仿佛下一刻就能振翅而飞。墙边立着一个柜子,里面都是雄崽的藏品,有些看着像是航海船的机械零件,还有些贝壳、火山岩、蛇皮等。 这间屋子太真实了。安布利不由暗叹:费耶特对这个雄崽的感情竟如此深刻。 安布利离开这间树屋,开始大范围搜索,速度极快,树林间留下他的残影。 费耶特精神领域的范围出乎预料的广阔。 安布利花了一段时间搜索整片大陆后,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连火山口和蛇群交配的山谷都详细找过,不可能出现遗漏。他沉吟片刻,试探着向海上飞去,随即惊讶地发现,海水区域并不是虚影。 费耶特居然去过其他大陆! 母星上一共有十二块大陆,每块大陆上生活着同一年破壳的雄崽。大陆之间没有连通的道路。如无意外,雄崽一生都不会踏足其他大陆。 安布利不断提速。尽管他速度已经达到了即将会对费耶特精神产生伤害的临界值,他依旧飞了许久才见到另一片大陆。他被一窝蜜蜂纠缠了一会儿,在这片大陆上见到了运载雄崽离开母星的庞大宇宙飞船。一番搜索,他依旧没有收获。 不应该啊。刚觉醒的雄虫精神领域基本上只有他们去过的地方,还得是比较印象深刻的地方。 他重新在这片大陆上细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他觉得有点难办了。他只是本体延伸出的一丝精神力而已,并没有特别充沛的精神能量,无法支撑在其他雄虫的精神领域中长时间活动。 他再三搜索了这片大陆毫无所获后,不得不再次耗时耗能地在海上飞行。 安布利回到了费耶特成长的那片大陆。 他浮在半空中,俯视这片区域,思索着还漏掉了哪里。目光掠过远处巍峨的山峰,他想到了什么,迅速飞过去。到达峰顶时,他毫不犹豫地直接飞越过山峰。周围景色立刻模糊起来。 猜对了! 不过一瞬模糊,周围下起了雨,他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远处能看见一处峭壁。他抬脚一迈,却发现此处飞不起来,只能一步步走。 安布利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攀上峭壁顶端,面前出现一片极广阔的凹陷区域。在凹陷的中心,费耶特蜷缩着坐在数不尽的彩色小球上。 这里是通心塔。 安布利一步一步地走到费耶特身边。费耶特抬头看他,眼眶红肿,像是把所有眼泪都哭尽了。他轻触费耶特的眼睫,心中涌起一丝爱怜。“你抱着什么?”他轻声说,像是怕吓到这个可怜的小雄子,“给我看看?” 费耶特反而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安布利没有催促,目光平和、安然,令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 费耶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展开双手,露出掌心中紧握的一个奶白色小球。“这是白团子,是皑的伴生机器人。”费耶特的声音沙哑又可怜,带着nongnong的鼻音,声线微颤,几乎要揉碎了听者的心。 安布利轻抚小雄子的脸颊,语调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像是来渡人苦难的神佛:“费耶特,你不会继续伤心了。”话落,奶白色小球飞入他的掌心。他终于找到了回忆凝成的实物。 “你要做什么!”费耶特惊呼,想抢回白团子。 安布利单手搂住小雄子,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对方所有的挣扎。小雄子在他的怀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眶掩不住眼眸中激烈的情绪,盯着他恨声说:“你是来消除我的记忆的。” 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安布利难得解释了一句,“不用如此执着。等你精神力成长到一定程度,等你足够成熟了,你会想起这段回忆。” “什么叫成熟?是不是我完全看开了才叫成熟?”小雄子从安布利的眼神中看出了肯定之意。他心中更恨,激烈吐出的字句都带着血泪,“如果不在乎皑了才能记起他,重新找回记忆又有什么意义!” 安布利眉头轻皱,错开费耶特的视线。他和这个倔强的小雄子讲不通道理。他手上使力。 “不——” 奶白色的小球被安布利捏碎,化成粉末消散在空气中。 小雄子的尖叫太凄厉,让他心里涌起一丝难过的情绪。他忍不住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小雄子,却万万没想到,怀中的小雄子身形变得幼态,眼中涌出两道血泪。 不对劲! 安布利心中警醒,脚下踩空之时迅速向上飞去,想要甩开怀里的雄崽。雄崽却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如千斤坠一般带着他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