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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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小时候总是问父皇,为什么我的封号和他的寝殿名一模一样?父皇和母妃都笑笑不说话,小时候在想,会不会是父皇懒得给我一个封号呢?我是朱南末期最后一个公主,是庆文帝最宠爱的孩子,没有之一,出生的时候我便被父皇封为荣国公主,这是正常嫡出公主下嫁或是和亲的时候才能封的。 我是灵犀公主,傅宜珊,母妃是昭淑皇贵妃,史称昭妃。在十五岁之前被父皇和母妃偏爱得有恃无恐,直到那年科举,我对状元爷一见钟情,历来公主嫁给状元都有先例,成为过无数佳话,从小我看过多少这样的佳话呢?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那人长得剑眉星目,名字极好听,安仁轩,像是西游记里细皮嫩rou的唐僧,又如同才高八斗的曹植,父皇说他文采很好,十年难得一见,这样优秀年少有为的状元爷怎会配不上公主呢?我当时一直这么想,总以为如平常那般朝父皇撒撒娇,他就能允了。 想到这点,我不经意笑了出声,在嘲笑着年少懵懂的自己。 当时父皇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母妃让我先回自己宫里等着,对啊,才子配佳人,他们会不同意吗? 数日后,他被封为三品礼部侍郎,这个官职对于新科状元而言不高不低,对于荣国公主驸马而言,太低了。当他进宫谢恩的时候,被父皇踢出灵犀宫,没错,是踢出,我在外面吓得说不出声,他满身是血,官服都被鲜血染红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皇发这么大脾气,平常父皇都斯斯文文不会发火,倒是偶尔见过几次母妃生气地骂他,父皇最疼我母妃,自从我出世那年纾贵妃去世后,他很少纳新人,对后宫也是不温不火,唯独我母妃能伴在身旁。 那日我悄悄躲在一旁偷看,父皇把殿里的东西都砸了,安大人的血染了一地,染红灵犀宫到出宫路上的青石板,父皇不允许任何太医去瞧他,我急得在太医院直哭,甚至连母妃都不允许我再见他。 太监把他抬回京中府邸,我出不了宫,见不着他了。我还傻到想偷溜出宫,结果被母妃逮个正着。 皇兄见我哭得凄厉,悄悄派人帮我探听情况,安大人没死,全身被父皇刺了很多刀,却命大活了下来,一个月后晋了二品巡抚,被派去德州,路上山泥崩塌,死了…… 我知道是父皇把他杀了。 那次我哭了好久,哭晕过去好几次,父皇和母妃都不来看我。 在此之前我都是皇宫里最尊贵的荣国公主,被宠溺得有恃无恐,小时候我养的兔子死了,掉过几滴眼泪,父皇都心疼得快哭出来了,把我抱在怀里哄了好几天,连上朝都抱着。 父皇对我的宠溺被母妃抗议过无数次,母妃说天家的女儿不能过度宠溺,宫里其他妃嫔都为此难得附和着母妃,可是父皇还是一意孤行,依然把我宠得有恃无恐。 约莫,是这份宠爱夺走了母妃封为皇后的权利,和哥哥弟弟的继承权? 数年后,父皇把最富庶的地方赐给我做封地,给了我兵权,让最忠心的大将军为我代管,让我下嫁后长居封地,我的婚礼比父皇登基大婚的时候还要浩大,把公主府建得像小半个皇宫,我如愿嫁给了状元,是上一届的状元,但他不像细皮嫩rou的唐僧也不像才高八斗的曹植,单纯长得好看端正,只能说是一个很普通的书生,但是他家中在朝廷势力很大,人品也好,待我相敬如宾,就是故事里常见的如意郎君,却不是我的如意郎君,夫君无论家世人品才华都很适合当驸马, 约莫也是那样吧,这是父皇能为我选的最好归宿。 我认命了,我向来也不是刁蛮的性子,夫君温温和和,会想办法逗我开心,对着他也发不出脾气,数十年相处和睦,旁人眼里甚是美满。 母妃曾经说过,从前纾贵妃对她说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若是选择了红玫瑰会迟早成为一滴蚊子血,白的还是明月光,若是选择了白玫瑰久而久之会成为了米饭粒,红的却是朱砂痣。 就在我大婚后不久,父皇薨了,母妃同时服下毒酒也一道去了……父皇才三十九岁,怎么就薨了?一夜之间失去父母,驸马与我连夜赶回京城,只见父皇留下懿旨必须让七弟厚待我,否则我可以拿着父皇的懿旨和尚方宝剑——废黜任何人。 七弟登基,虽然七弟不是我母妃所生,但他与我关系不错,对我很是尊敬,与父皇在世时厚待我数十年。 后来我在想,要是母妃没有服下毒酒,七弟会忌惮我母妃与外祖在朝中势力,与我生分了,那时我日子会不好过,我从小被宠得软弱,所以父母赐我封地和兵权怕我日后受欺负,而母妃看透了,为我与哥哥弟弟日后生活,才会与父皇一道去了。 我最小的外孙女就像小时候的我,但她比我活泼太多了,子子孙孙之中,只有这个外孙女最得我心,我破格为她求得郡主的名号,本来作为宗室女,她只能封为乡主,即使破格也只能被封县主,但她不像我这般软弱,像是一朵带刺的花儿,要是我有她半点大胆便好了。 如同父皇宠爱我一般,我为我的外孙女保驾护航,她便是人称的小郡主…… 夫君去世的时候七十多岁,是笑丧,儿女孙子都哭得伤心,听得我脑仁疼,我一身素服溜出去了,我可爱的小郡主见我没带侍女,不放心,偷溜过来扶着我到处走走。 就在西淮河对岸,那家酒楼里——有一对年轻夫妇,那是我父皇与母妃!我绝不会认错!年迈不听使唤的身体晃悠悠走过桥,他们正从酒楼里出来,脱下龙袍宫裙,他们不过是寻常年轻夫妇。 他们是鬼魂还是我的幻觉? 父皇本想假装不认识我,奈何母妃唤了我一句——宜珊。 这句宜珊让我梦回到小时候,恍惚间,这数十年来仿似一场午睡小憩,醒来后我依然是庆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承欢父母膝下……西淮河畔叫卖的小贩一声吆喝,买饼了,把我拉回现实。 我再也不是那个在皇宫被前呼后拥的天家少女,我是德高望重的荣国公主,我的外孙女正搀扶着年迈老弱的我。 母妃精致容颜依旧宛如少女,父皇没有留胡子,看上去和我四五岁时候见的样子相差无几,为什么他们没有老去? 若是转世,我倒也想相信,但母妃唤我那句宜珊,断断只有她才这般唤我,十几年前皇兄死后,再也没人唤过我宜珊了,也无人有资格唤我闺名。 他们不会老,为了掩盖自己不老的容颜只好假装殡天。 原来那时的状元爷,也不会变老…… 父皇知道之后,让他永远消失了,逼他远离京城与我的封地,长居远方。 那人是谁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长得好看,才华出众,罢了。罢了? 大概成了一个执念,我这数十年来相夫教子,那人是谁,长得如何,才华多高,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懵懂,觉得他像一个如意郎君,父皇让他消失在我眼前,后来出嫁后他便成了一道白月光,永远得不到,深深成为执念,其实当时只不过是少女时期一道想让自己变成爱情佳话之中的女主角,恰好遇见他罢了。 母妃出钱以小郡主的名义资助祁州白王爷造反起兵,母妃看太透了,朱南赤南交替才能洗去一段连父皇在位时都无法洗去的历史,改朝换代,我看不见了。 几年后弥留之际,父皇把我抱在怀里,有那一瞬间我以为是小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哄,窗外的喜鹊停在窗台上,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和我从小住的皇宫很像,这一刻就像是儿时在宫里午睡一般。 呐,一会儿要叫醒我,下午要和皇兄去玩,今晚还要吃红豆糕奶方酥还要喝桃花茶…… 为什么他们都在哭? 将死的我也不伤心不想哭,他们为什么要哭,在我门外时起彼伏的哭声吓走窗台上的喜鹊,他们哭的不是我,他们在哭自己,是哭没了我之后,赤南不会善待朱南后裔罢了。 但是为什么母妃也在哭? 我想伸手为母妃擦擦眼泪,但是被病魔吸食了全身力气……皇兄来了,六弟也来了,皇祖母也在等我…… 呐,宜珊困了,一会儿可要叫醒我,约了皇兄去玩耍,还要吃点心,今晚要告诉母妃,今儿教书先生说宜珊的功课比皇兄好呢…… 三。 二。 一。 喜鹊的叫声过于聒噪,我冷不丁爬起来四处看几眼,记得母妃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傅宜珊,灵犀公主,八十多岁了。 镜子前的我分明是十几岁的模样。 不,绝不可能,这数十年难道大梦一场? 披上衣服连夜跑出去,乳母见我急匆匆连鞋子都穿反了,急得在我身后追着,这是皇宫,是我从小长大的寝宫,长街宫巷皆是我幼时模样,灵犀宫,我一路奔至灵犀宫,夜色里父皇还没睡下,亮着灯,还听到贤妃娘娘的咳嗽声,她向来与我母妃面和心不和,想是故意和母妃错开时间来的,五皇兄夭折后她开始病了,我记得贤妃娘娘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薨了,死于咳疾。 太监宫女拱手将我拦下,说道皇上在与我贤妃娘娘议事,容他们通传一声。 是父皇?真的是父皇? 晚风吹干眼角的泪痕,脸上guntang烫的,果然是真的! 父皇擦下我脸上还没干涸的眼泪,心疼地拉着我的手道:“宜珊怎么了,手这么冷?做噩梦了吗?” 我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语无伦次摇着头说不出话,贤妃娘娘识趣地退下了,我才愿意开口道:“父皇……你是不是……不会老?” 瞬间,他的眼神变得错愕万分,数刻说不出话语,是真的,梦是真的。 我懂了,如虚如幻,梦里梦外分不清真假,莫非此时才是梦?我难辨此时彼时,乳母没念过什么书,她教道,对于现在的我,无论此时是真是假,但此时才是我真实所在,若此时是假,那此时的我也就是假的。 不管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亦或是说那几十年时光是一场大梦,我与父皇之间沉默良久,母妃来了,我说明来由,他们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几天后,皇商慕容家进宫觐见,父皇秘密唤了我过去…… 我不是唯一一个记得一切的人。 那不是梦,也不是假的。 慕容将告诉我,时间被重置了,只有特殊的人才会记得上一个时间发生过的事,而我却是特殊的人…… 我不贪恋长生,那年的状元爷已不是我忘记什么样子的青年才俊了,兴许是被慕容家拦下他,毕竟这个病是从慕容家散播。 依然,我大婚那年,仍是父皇给我择的夫君,难不成和从前一样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儿孙满堂一辈子?那般生活有什么不好的?我说不出对自己而言有何不好,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当端庄的荣国公主,我是宜珊,我不想当荣国公主了。 我怕是永生永世都逃不出荣国公主的名字,不,我不想,我是宜珊! 皇兄和皇弟都是我母妃所生,母妃为了保护他们,从小便教导不许争锋,后来他们都成了闲散王爷,享着和我一样的待遇闲云野鹤一生,不理朝政,我知道七弟会登基,所以我没机会了,要在大婚之前逃出去,我把希望寄托在皇兄身上,我趴在他出宫马车的车底,摇晃半个时辰才出了皇宫,皇兄派心腹一路护我,可惜,我们都错了。 宜珊不是公主的话,便什么都不是了。 父皇和母妃发动了所有办法找我,无奈只能躲进乡间,我三个月后染上肺病,皇兄悄悄派了太医给我,但是山野间找不到药,要京中送去,愣是拖了大半个月才送来药引,那时的我已病入膏肓,喉咙难以出声,连视物也成问题,皇兄送来的药远不够我病情变化,他怕我熬不过去,连夜把我送回京城…… 从此我身上留下了病根,肺总是不好,不能闻一点尘埃,否则会咳嗽不止,眼睛灰了一块,看东西也不清楚了,而皇兄被父皇罚了三年俸禄,跪在灵犀宫中五天五夜,第六天熬不住昏倒了。 听说母妃已经用了她的血救我,可是救不下我,她的血对我无用。 原来,我不是公主的话,便什么都不是了。 没办法,我也只能是公主,母妃问我,想嫁给什么人?那位他们择的驸马一点都不像爱情佳话中的如意郎君,母妃说,她没得选,尚书千金只能选妃入宫巩固母家势力,父皇因为想娶尚书千金,在纾贵妃帮助下登基,也没得选。 曾经父皇想放她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母妃也没得选,尚书千金只能继续在宫中巩固母家势力。 他们都知道我不想嫁,不想成为端庄贤惠的荣国公主,不想被紧紧捆绑在公主府一辈子,可,我不是公主的话,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看透了。 与其被困多一次,还不如现在来个痛快。 要是我死了,就不会有小郡主,母妃会用另外办法让赤南出现,对以后的历史丝毫不会影响,这一切历史的重点不是我,也不是小郡主,是母妃。 那夜,月朗星稀,我曾在此之前盘算过无数个让自己舒服点的死法,深秋的凉风不知道第几次刺激着我的喉咙,咳了很多声,母妃急得快要哭出来,根本没用,我静静地看着寝宫前跪着一地大气都不敢出的人,像极了那些在上一辈子在我跟前哭他们自个儿的家伙们。 皇兄生气地斥责那些平素照顾我的宫人,要是我有多一丝力气,定会为他们求一句情,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罚。 浑身没任何力气,我就这么静静看着,等着,病魔一丝丝侵蚀着我的心智,双眼盯着床顶的帷帐,甚至连转换目光的力气都没有,他们哄着我喝药,苦苦哀求道:“公主咽下去呀,把药咽下去……” 在这情况下,我难以控制地把药都咳进气管里……黑苦的药汁是救命的药,却也要了我的命,我再没有力气把气管里的药汁咳出来,之后我是怎么样的,也记不清了。 原来一辈子也能这么短,我不能成为八十多岁高寿殡天的荣国公主,我只成为了红颜薄命的荣国公主,那回我是怎么死,什么病,记不清了,如同那年策马观花的状元爷,被公主芳心暗许后惹了皇帝生气,活活被踢出灵犀宫,那人长什么样,我也记不清了…… 这回我的窗前没有喜鹊的叫声。 那一阵阵哭声吓跑了我的喜鹊。 模糊之间,我仿佛见到了小郡主,那个我最疼爱的外孙女,可我说什么胡话呢,小郡主不会出现在这的,她胆大泼辣,活得比我潇洒万分,我最想成为那样自由的女孩,给我永生永世我也活不成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