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师尊,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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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就像行走于濮水之上的一叶轻舟,载着谢问的千思万绪飘向初秋的南华山,仍记得那年两岸芦花亭亭,轻风卷起白浪在碧波上摇曳,芦苇荡深处的清冷笛声似乎犹在耳畔。氤氲水雾间,依稀可见清影孤伫,白发胜雪。 “大哥哥?” 手背一暖,将谢问的思绪扯回到现实中来,阿朔将谢问的手握住,一双乌亮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他,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听闻南华门乃气宗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不但精通五行八卦驱邪除魔之术,而且侠肝义胆好善乐施,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谢问循声望去,见那说话之人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书生。 李初照朝着书生谦虚地回了一礼:“进德修业乃我辈修道之人的本分所在。我与师兄此番下山游历一是为了修行,二是为了行善积德。汝州近日天灾频发,民生凋敝,我们南华门弟子既然途经此处,自当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各位若有什么困难,可尽管直说,只要我与师兄能帮得上忙的定当鼎力相助。” 那书生走上前来,拱手作了一揖:“两位道长宅心仁厚,令人佩服。不瞒您说,小生正有一事相求,想请道长答疑解惑。” 李初照:“愿闻其详。” 于生:“二位道长可曾听说过近日城中疟鬼作祟,有一户姓崔的人家,一家十口人在一夜之间暴毙而亡之事?” 此话一出,茶馆中的气氛立刻凝重起来,看来这件事在汝州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子曦发话了:“此事我们确有耳闻,不过事实真相尚未有定论,坊间流传的疟鬼传言也并未得到证实,大家切不可偏听偏信,以讹传讹。” 于生叹了口气道:“小生也希望这只是一个谣传,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由不得小生不胡思乱想。实不相瞒,家父在府衙中当差,正巧三日前就去过那崔家宅子查案,正如道长所言,官府并没有查出什么头绪。可自从家父查案归来之后,怪事就发生了。每天夜里一到子时,小生家中院落里都会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哭声,那声音瘆人得紧,而且一哭就是一整夜,直到天明才消失。拜其所赐,这些日子里来小生一家夜夜不堪其扰,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道长,我们家该不会是被传说中的疟鬼给盯上了吧?” 白子曦侧头沉吟道:“是不是疟鬼还不好说,若非亲眼所见,便不能妄下定论。于公子可曾见过那男子的模样?” 于生仿佛回想起夜里的情景一般,哆嗦了一下:“见是见过,但我们都怕被疟鬼缠身,所以把卧房的门掩得严严实实,不敢踏出外面一步,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到那人面如死灰,浑身是血,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院落和长廊中四处游荡。对了,那男子时不时还会喃喃自语,就像念咒一样。” 李初照:“念咒?” 于生点点头:“对,那男子一直在说什么保护阿朔,别回洛阳……” 谢问听到这里,浑身如遭雷劈,他猛地站起身来,上前抓住那于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生也不知道谢问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一时间有点懵,乖乖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保护阿朔,别回洛阳。 这不是将谢问救出留台的中年男子与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么。 谢问脸色铁青地再次追问:“你确定没听错?” 于生摇摇头:“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那男子念咒似的重复这句话,一念就是一整晚,换作是谁都不可能听错吧?” 这不可能,谢问顿时觉得手脚冰凉,那日他明明探过那人鼻息,确定那人已死,还亲手将那人葬入土中,给他立了一个坟头。那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地出现在这里?难道真的是疟鬼缠身? 谢问的反应立刻引起了李初照的注意,他疑惑地看着谢问:“这位兄台,请问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么?” “抱歉,是我冒昧了……”谢问连忙对于生赔礼,表情凝重地道,“刚才于公子所说的事让我联想到我的一位刚过世的旧识,因为这事实在太过荒唐,一时间让我有些难以置信,所以情急之下唐突冒犯了。” 李初照追问道:“兄台的那位旧识也曾经被疟鬼缠身?” 谢问摇头:“这倒不是。不过如果于公子所言属实的话,那么汝州城中的这个疑似疟鬼的男子……多半与我的那位旧识有某种关系。” “看来这事还真是有点蹊跷。”李初照摸着下巴,对白子曦道,“师兄,你怎么看?” 白子曦沉吟道:“此事并不简单,看来还需亲自调查一探究竟。”说着他站起来对谢问做了一揖,“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谢问答道:“免贵姓谢。” 白子曦:“谢公子,既然你怀疑这疟鬼和你的朋友有关,说不定你朋友正是解决此事的关键,不知你可否愿随我们一同到这位于公子的府上调查这件事,一来可以让真相尽快水落石出,二来也好给于公子以及汝州城的各位一个交代?” 谢问连忙道:“能为百姓分忧,自当义不容辞。虽然谢某不懂阴阳五行之术,但自小从军打仗,也习得一身武艺,关键时刻应当能助各位一臂之力。只要道长不嫌弃,谢某愿与二位一同前往。” 话音刚落,阿朔也跟着跳了起来,抱住谢问的胳膊道:“大哥哥你要去哪儿?阿朔也要跟你一起去!” 谢问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把阿朔一个人丢下他实在不太放心,况且如果这疟鬼真的就是那日救了谢问之人的话,正好可以让阿朔辨认一下那人是否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小凳子,于是他握住阿朔的手道:“你想跟我一起去也行,不过一定要乖乖听话,千万不可以离开我半步。” 阿朔用力点头:“阿朔是乖孩子,不离开大哥哥。” 谢问带着阿朔,跟随白子曦、李初照师兄弟俩一同来到于生的家。于生家住城东,其父是县府衙门中的典史,虽然官阶不高,但实权在手,家底还算殷实。这一点从于宅的园子就能看得出来,整个园子虽然不算大,但是布局精巧,曲折幽深。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白子曦与李初照在厅堂前的天井处布下一个法阵,打算等疟鬼现身之后,先由谢问将疟鬼引至阵内,然后埋伏在暗处的白子曦与李初照再伺机而动,施法捉鬼。 子夜时分,一轮明月高悬,四周万籁俱静,谢问与阿朔躲在园中的假山后,观察园内的动静,若是在白天,这园子倒是有几分清幽雅致,但一入夜那气氛便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听了于生在茶馆里的那一番话之后,谢问更觉得这庭院里透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不仅如此,从刚才开始阿朔就一个劲地往谢问怀里钻,而他的那张癞皮狗似的脸在这诡异夜色的衬托下丑得更加惊心动魄了。 “我们在做什么?”身后一个声音道。 谢问头也不回地小声道:“我们正在等小凳子出现呢,你别大声说话,免得把小凳子吓跑了。” “是啊,阿朔要乖乖听话。” 一阵阴风吹过,谢问背脊上爬过一丝寒意。 谢问转头看着身旁的阿朔:“刚才是你在说话?” 阿朔捂着嘴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困惑地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一个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从背后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缓缓回头,顿时被吓得后退几步,惊出了一身冷汗。 月光下,只见一人披头散发,面如死灰,正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谢问和阿朔。那人四肢发黑,浑身上下泥泞狼藉,胸口处有一道深深的剑伤,正是那一日将谢问救出了留台,然后被谢问亲手埋葬之人。 阿朔指着那人大声道:“是……是小凳子!” 此时谢问的手心已经全都是汗,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亲眼见到一个人就这样死而复生,这冲击力果然还是非同凡响。 “小凳子,你还认得我们吗?”谢问强压下心头恐惧,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凳子表情悲伤,口中喃喃自语:“带阿朔走,有人要害阿朔……” 谢问继续追问:“阿朔是谁?谁要害阿朔!?”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诡异的笛声。紧接着,小凳子就好像发了癫痫似的浑身剧烈抽搐起来,抱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片刻后他停止了抽搐,抬起头来,此时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的悲伤表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杀气,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阿朔,一步步地向两人靠近。 谢问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拔剑出鞘,将阿朔护在身后,一步步地向厅堂方向退去。就在这时,远方的笛声忽然开始变调,小凳子忽然飞身扑上前来。他眼神空洞,四肢僵硬,仿佛一具被人cao纵的木偶一般,但是速度极快,张牙舞爪地向谢问身后的阿朔发起攻击。谢问挥剑格挡,锐利的剑锋在小凳子身体上划出一道道口子,伤口之中溢出的是汩汩黑血,小凳子却像是完全没有痛觉一般,攻势丝毫不减,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表现。 “小凳子,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吗?”阿朔不知道为什么小凳子会突然开始攻击他们,他从谢问身后探出头来,眼神中充满了焦急。 谢问护着阿朔且战且退,终于退到厅堂,眼看着小凳子一脚已经跨入法阵的时候,忽然间金光乍现,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贴在四个方位的符咒剧烈躁动起来,守候已久的李初照和白子曦从两侧一跃而出,口中喃喃有词地念动咒诀。踏入阵法之中的小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哀嚎:“阿朔!阿朔!” 在一旁目睹着这一幕的阿朔脸色逐渐惨白,他抓住谢问的胳膊,惊恐万分地道:“大哥哥,这是在做什么?他们要杀了小凳子吗?” 谢问表情沉痛地道:“不,小凳子早就已经死了。” “你胡说!”阿朔泪水涌了出来,哭道,“小凳子明明还活着!” 谢问不知道该如何对阿朔解释,说实在的,要不是他亲眼目睹了小凳子的死,他也不会相信现在眼前的这个会动会走会说话的小凳子是个死人。 就在此时,方才的那个笛声再次变调,这一次的调子激昂而凄厉,闻者无不头疼欲裂。而被困在阵法之中的小凳子听了这笛声之后仿佛浑身绽放出更多力量一样,开始猛烈地挣扎。 李初照功力稍浅,已经明显地有些体力不支:“师兄,这是怎么回事!?这活死人好像快要挣脱我们的阵法了!” 白子曦皱起眉头道:“不好!恐怕是有人在故意干扰我们。” 话音还未落,一道浊气以法阵为中心向外爆发,李初照、白子曦以及挡在阿朔身前的谢问瞬间被反弹回来的法术弹开数丈之外,谢问刚挣扎着爬起来时,便听到阿朔的一声惨叫,只见小凳子已冲出法阵,压在阿朔身上,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下去。谢问瞬间热血上涌,他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撞开小凳子,骑在小凳子身上,挥拳如雨地往他的脸上揍去,把小凳子的脸揍得几乎不成人形。 然而那该死的笛声还没有停歇,就在笛声第三次变调之时,谢问耳中忽然嗡嗡作响,这么一晃神就被小凳子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尽管小凳子的脸已经被揍成一滩烂泥,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似的飞起一脚将谢问踹开,一个翻身将谢问按在身下,张嘴便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凳子突然身子一僵,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砰地倒在地上。谢问定睛一看,只见阿朔脸色煞白,惶恐不安地跪在他面前,而小凳子的后脑勺上赫然插着一柄七星匕首。 “大哥哥!你没事吧!?”阿朔扑了上来,哭着抱住了谢问。 “我没事。”谢问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抱住阿朔的身体,“谢谢你救了我,阿朔。” 他低头看去,只见阿朔裸露的脖子上有一排带血的牙印。他为阿朔拭去眼角的泪水,忧心忡忡地道:“阿朔,脖子痛不痛?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阿朔摇了摇头。他面相还算正常,只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似乎受到了一些惊吓。 小凳子此时已经毫无反应,像一具真的死尸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谢问爬起来,走上前去在小凳子的尸身上仔细查看了一番,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一处淤痕,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密密麻麻的小洞,他记得之前在洛阳城外的树林里,他也曾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小凳子旳尸身,但是当时似乎是没有这样的淤痕的。 这时,白子曦也扶着李初照走了过来,看着谢问道:“谢公子,此人是你的朋友吗?” 谢问点点头:“他就是我所说的那位旧识,三天前是我亲手将他下葬的。不过有一点让我觉得很古怪,两位道长,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李初照往谢问所指的淤痕看去,一头雾水地摇摇头:“师兄,你知道吗?” 白子曦沉吟道:“感觉像是某种虫子啃咬过的痕迹。但具体是什么虫子,我也不能确定。” 众人正一筹莫展,忽听得一个清冷寒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傀儡虫。” 谢问一怔,回头看去,只见月光如水,一个容貌绝美的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地伫立在墙头,如雪的长发与衣袂正迎风飞扬。 “掌门人!”李初照和白子曦立刻鞠躬行礼。 白衣男子轻轻一跃,不偏不倚地落在谢问面前,一双如射寒星的凤眼凝视着谢问:“世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