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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t me and hit me

    再见日光之后,曹二少一边穿衣一边问他,晚上要不要再会面。姓曹的是人父是人前夫是成功人士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但这并不妨碍司马接他的钱,被他插得七荤八素,即将面临阎罗十殿会审,然耳鼓一响,暗中千万道铁索挂下,把大剌剌躺开的他勾回人间。说不清哪边更凶更恶。他微张眼睛,一帧帧倒回床铺,嘴唇沾着红底请柬上的金粉——少爷让他吻请柬上他的名字,亮金的两个字,嘴唇碾上去,吃到一丝若有若无高级香水味。司马鼻尖停在那张硬纸上,他喃喃说,这不是别人家结婚请你吗,关我屁事。接着他头发被抓住,他整个头颅被一道力量带到少爷面前去。他翘起的略肿的上唇,少爷金贵姓名,于此污损了,被他白齿咬住,碾杀。

    曹二少松手。他笑,说行了啊你,跟我较什么劲。他笑着说话的时候,非常谦和近人,吐字通爽,眼睛礼貌地略低一点,看着人,如同男学生(实际上他大学毕业也没几年)。司马从业经验比较丰富,万不能被一个青头骗了。两厢对彼此人品,心知肚明。他听到小曹开始温和说话,就知道这一天要结束了。半个小时之前司马以为地在头顶天在脚底,好歹不再知。半个小时之后,曹二少告诉他,这个房间会留到明天早上十点。曹二少开始穿衬衫,他后背线条非常好看。

    房间顶上镶着大片玻璃镜,不论什么死贵的房间都不能免这个俗。司马平躺在床上,两手叠放在小腹上。他半抬眼皮,端详天花板上的自己。那个司马像是快要从半空掉下来,一个成熟的蛹,但是一些看不见的丝将那个他系住了。他看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水烟里的气泡,噗噜噜上涌,下沉,见到光亮的一瞬,陨灭不见了。他再次睡意朦胧。而曹二少已衣装严整,坐在床沿低身亲亲他。少爷说我走啦,你慢慢睡。他嘴唇温存,可起身就像冷潮过境。司马手指动一动,想,糟,得感冒。绝对得感冒。他肤体冰冷,饥饿从脚尖爬上来,腹肋好像被偷拆了几根,呼吸没有着落。他懒得应声,他闭眼不去管曹二少关门时候在膝弯处起皱的裤腿,搽了油的鞋跟亮光,一闪现的英挺鼻梁,招在眼前的略长的额发。那种动人心魄的帅气。门锁咬合,消失的肋骨契回他心头,他才敢睁眼。他坐起来,白亮脊背,好似剔了rou的鱼骨,他扭身,去打座机,订餐,挂下之后命令自己在二十分钟之内穿好浴袍。他兴高采烈,对痛痒不屑一顾,对自身残忍卓绝。手掌合十,搓抹,眉动目闪,美丽。独身令他完整。

    他说,谁?哪个?他怀疑他听错。电话里是他哥的求救讯号。他哥气管像被人扎了一样,跑着风说:孚三,快来,你哥快他妈死了。

    大家都愿意想象,一个矜贵体面的人,落到面目全非,物非人非。他挂下电话,两眼一空想,他哥白天从眠床上,带着双冷到好似从未入睡的眼返醒过来,脚上一双高帮鞋没脱,系带勒到rou里去,这是低俗;他哥晚上站到路灯底下打电话发消息,眉眼古色古香又古怪,像一张帕子上的水墨印花,这是倩女幽魂。他哥脚红肿了,小腿线条紧绷,痛痒荣辱,在身上确实地发生剧变,痛变成好的,身上好rou反遭人笑。

    实际情况当然没这么惨。阿孚带着一次性手套和透明风衣哭着赶去他哥公寓准备做第一目击证人以及顺手处理现场的时候,他哥躺在床上,冰袋化了一大半,从额头上歪下来。阿孚膝盖一软,警报解除,不由跪在床边,低头被他哥狠抡了一下后脑勺。

    司马三给司马二削他们两个人都不喜欢吃的苹果。司马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说我要喝鲜榨果汁。阿孚放下水果刀,大而漂亮的眼睛闪了闪,好像对于自己没这个眼力见有点不好意思。他拿下他哥脑袋上的冰袋,开冰箱门,不出意料看见码得好好的速冻盒饭。阿孚又?了两眼,居然有玉米豌豆西兰花。他吓坏了。和每个人,尤其是孚三,想的都不一样,司马的生活规律而健康,做私娼似乎是日程之外,情理之中。而他瘦,是因为全家都瘦,除了打小孩的他爸(司马:咱爸简直心理变态),有点肌rou,其余的,大大小小,脱了骨介,就是手画一样的皮囊。做什么表情都漂亮。正如此刻瘫在床上的司马——不,他不算漂亮。他只有一副凶相,不笑,正邪不辨,笑,阴恻恻;外加眼尾长,躺着时眼泪能比别人淌得快,更可怜。可他也就在外人面前使这些招数,家里人,从小到大看惯了。漂亮阿孚小心翼翼捧着一盒冻得梆硬的炒饭走到他哥床边:哥,没冰了,用这个冰一冰好不好。

    孚三又被他哥骂了。

    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相当于前后出生。叛逆期却差开了。阿孚闹腾得反而比较早。以前上学,在外面租房子合住,阿孚每晚跑到阳台打电话,抽薄荷烟,小腿别着,细瘦笔直。司马偶尔拉开门,听到笑浪,盎然生机,热线那端不知是男亦或女,而他弟听见响动,转过身,着普通白短袖,爽利男孩,是神鬼俗人可共饮的茂涌山泉。司马眼睛一抬,说:蚊子叮不叮啊。阿孚手机拿开一点,含泪说:叮。

    然而年终算账,结果都荒唐,过年的时候,家里训话还是骂司马骂得比较狠。司马一早料得到,本来不想回去,可是底下几个幼弟不知道从谁那里搞到他手机号,每天写完作业,跑到父亲书房,拿座机连环call他。司马本来一看显示号码,魂都吓飞,手抖接起,听到一个个软糯怯声,连问二哥二哥你过年回来吗。司马当即恨不得打砸室内陈设泄愤,但他租期未到头,只好躺在床上说,好好,我过年会回去,你们快点睡觉。哎,顺便你们找一下三哥,叫他也回去。用不用我告诉你们电话号码——那边七嘴八舌说,不用啦就是三哥打来告诉我们你号码的,晚安哦二哥!要小白兔奶糖(上次那个海苔卷也很好吃),二哥虾虾侬!司马温柔地说,好好我记得了,晚安。通话一切他就掼了手机坐起身对厨房方向大叫司马孚我cao你妈!阿孚一边拿着泡面调料包甩一边走过来看他又炸什么毛。阿孚佯作干呕:二哥,有点恶心哦。司马一想,对亲弟弟这么骂好像确实不太好。于是他手指大门说,吃完这一碗你就滚出我(租)的房子。你那一半钱照旧缴。

    但是阿孚在吃完那碗泡面之后又吃了大概三百碗泡面才搬走,他每天吃的碗数不定量,死赖着跟司马同居的时间折合下来,应该撑过了他们的学生时光。等到阿孚毕业,他就收拾收拾准备回老家,先听父亲差遣。司马是有名的不会听话,有钱是断根浮萍,无钱是十佳孝子,没有底线或逻辑。也许早晚会回去,但不是此时此刻,他正在床上安眠的时候,他弟在悄悄给收集的漫画打札的时候,风转凉的时候,一切正好。司马两眼在眼皮下如同死雏,一觉无梦。醒来他就送他弟去车站。阿孚还有半句话没跟司马说完,就直接走进了安检,昏头昏脑。他后来说:我以为过了那个,哥还能送我一段。我一回头,哥你已经不在了。

    司马当时立刻回到了公寓。接着他惊异地发现,呼吸似乎有了实感,他更切实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司马没有任何贬低他弟的意思(有也不会明说),但是他确实发现,自己一个人呆着,人会更精神。

    除了这次感冒。他一个人实在是不愿意打开抽屉拿感冒冲剂了。他知道阿孚又准备回来发展,他知道他在附近。于是打电话了。他弟哭着赶过来,被打了一下骂了一下,现在在给他削第二个谁都不会吃的苹果。

    司马喝了一口儿童小柴胡,脸色有所和缓。他抓起枕头底下发烫的手机,眯眼看了看。亮屏,没有来电,没有消息。

    哥,你不准备回去吗。阿孚拇指摁着刀背,传过一种钝痛。他茫然抬头,趁机问,语气试探。好像他小时候问大哥:小孚可不可以不穿内裤就睡觉呢。其实答案都明了,他们兄弟都是聪明人。

    不。司马说,杯沿遮住鼻尖,眼光在热气里,居然有一些怜悯。不知是他这尊锁骨菩萨,投给谁的仁慈。他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有人乖,有人坏。一个老子的种也会有这么多差别。司马仍然很年青。他喝着药,认真地想以后的事:以后我绝对不会养小孩。

    和曹二少打第无数次分手炮的那段时间,天气异常燥热,所以也不能怪司马热到头脑发昏开始思考人生。他在高温之下一步步变得嫉世愤俗,看谁都不爽。面人一副和蔼嘴脸,点头称是,实际上心里都舌灿莲花,我cao你妈。在他以为自己能cao翻整个不平世界的时候,先有人把他cao翻。爽过之后,如果空调制冷效果够好,司马就能安分一点。但也不是回回如此。

    情侣之间分手的理由很多的,不拘于猫砂谁铲狗谁遛水电费谁缴。如果连情侣都够不上的话,由头就更好找了。纵然露水情深也明日天涯怕走散。连他穿几码的鞋都不知道,又怎么好丈量他远走的距离。司马撑脸想,啊,好惨。曹二少从他身后伸手过来,抱好。曹二少嗅了一下他头发。酒店香波好像比一般洗发水好闻。

    司马是没闲心了解他枕边人。他们其实认识了很久很久。在认识彼此之间就隐约知道了彼此在世上的存在。他知道小曹很有钱,性能力不错,一早有了儿子,手机通讯录里有很多漂亮meimei。他知道小曹牌技很臭,没人提就只会观战。他知道小曹酒量可以,但是还没他行。他知道他们很早就已经认识。他记得他。但是他们的关系让这种认识变得更古怪。他只知道这么多。

    又一晚他们宿醉夹带打炮。司马醒得早。他嗫嚅,翻身,手伸过去,贴在曹二少颊上,又往上一排,抹走了额前乱发。他支起身,眼睛熏红,审视曹二少五官。英俊如常,只有眉头松懈了。这一点,司马其实很少看到。所以他乘着最后一点酒兴,摸了手机来拍他。他确实很帅,前置摄像头里也迷人。可是司马开了闪光。曹二少顿时皱眉,还是闭着眼,半天才回转过来,把骂人的话压下去,夺过司马一只手,气息浊重地吻他掌心。

    你怎么回事。曹二少放下他手,慢慢睁眼,看他。你吵我睡觉。

    司马已经把手机反扣在胸口。他偏过脸,也看着他,说,这他妈是叫早服务。上班了啊,曹总。

    曹二少说,什么什么上班,我上班,你开玩笑,我整个一他妈废物,不,富二代,还上班。他醒得比以往早太多了,神识昏沉,说话都少有打磨。他好像准备起身,手肘没撑住,全副身家直接撂在司马身上。司马两手交叠说我要被你压吐了。快滚。

    但曹二少还是在他身上压了好一会儿。司马。曹二少的声音平稳了许多。你刚才拍我照片干什么。

    留个纪念。一个念想。司马说。留着以后卖给小报。

    哦。曹二少说。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然后他开始自己笑起来。而司马的肋骨似乎又神秘失踪了,它们如此猖狂,集体离岗的规模比上次还要大。他把拿着手机的手好歹抽出来,他心脏,就直接受到了震颤。他如同空瓮应响,体内构造四处纹裂。这厮干嘛笑成这样。他闭眼了。想找个妥帖姿势拥抱他的年青男人还备有齐全的肋骨,他被两排听话的骨头轧着,同时也感到从并不遥远的远方,什么东西正要弧线滑落,直截撞向他——

    司马等待着那种莫名的恐惧时,曹二少终于成功支起身,控住他两手。他疑惑,是劫前脱身,然而劫数早晚会来。他睁开眼,慢慢看上去。他最怕的眼睛之一,似乎放着幽蓝的光,就在十七摄氏度之下静静地看着他。空调温度打得过低,不利于环保和zuoai。司马贪恋起薄被底下一点热气,想缩躲回去。而曹二少紧握他手腕,钉死他。少爷最近头发未修,耽下来投一片灰影,他在里面栖身,愈来愈没底气。

    有事?司马镇静问。

    没事。他又稚气地一笑。不像个父亲,情人都不够。他自然而然松开手,就像每一次莫名蹂躏他之后一样。大家情绪都能转好。即便司马在他面前,有半刻的失风败阵,也不必要了。十点退房,让我再睡一会儿。曹二少轻快说,倒回原先位置。可睡意无法汨没他。眉头仍有细痕。司马偷眼看了看手机,又看看他,觉得不大像是同个人了。假睡的两个人,十点之前都没再说一句话。

    追溯司马犯罪缘由、亦即心路历程的时候,一定会查到他爸这里。如果大家一定要同情犯罪嫌疑人,那就一定要怪他爸爸。可惜防爸爸除了是个俊美的老父亲之外,别无所长。说起来,司马还是他们家被打得最少的一个。司马无法推诿了。只能低头接受审讯了。如果实在要问作案诱因,那大概就是,那一天空调太冷造成的身体不协调和漫长白日中突发的苍凉和察觉到自己有可能遭遇真爱而产生的应激性恐慌。

    时间倒拨一下。司马一身整齐站在幼儿园侧门,口袋里有两根奶糖。他主顾的儿子就在里面玩泥巴。小朋友们的园服真的很不错,胸口的兜兜上都缝了布条,印了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拐卖设计的。

    其实曹二少的儿子很好找。司马起先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小朋友脱离集体,独自一人搞艺术创作。司马从侧门看到他,他搬了一只小画板,蹲在葡萄架底下画画。蜡笔盒和备用画纸都摆在地上。小朋友抬头看藤架参考取色的时候正好看到司马。小朋友惊叫:漂亮阿姨!

    司马想:这要不是姓曹那厮的儿子我自杀。随后小朋友掸掸裤腿站起来,司马果真看到他胸口姓名,的确不错。司马点点头,心想,你就是叡少了。因为此行奔波劳苦而且心理承重较大,司马终于找到目标的时候甚至想和目标握握手。虽然性别被认错是非常老套的耽美漫画剧情,不过所幸交谈有所进展。司马说,我不是阿姨(叡少一脸失落)——我是阿姨,带把的阿姨(叡少露出笑容)。小叡要不要出来和阿姨玩儿啊。

    司马想,如果我这样随便搭话就能拐卖成功,也太他妈扯了吧。

    好——(你还真他妈答应啊)可、可是,我、说话……阿姨,会不会、笑我。

    嗯?为什么要笑你呢?司马大概抓到重点了。我觉得你说话很流利很清楚很好听啊。

    真、真的吗阿姨?

    真的。司马已经不想管性别的问题了。被他叫妈都没关系,正好拐走都不用人烦。

    好、好的。于是小朋友开心地放下画板,从他的万能兜兜里拿出一把钥匙,踮脚,轻巧地开了侧门。一晃眼,身高还没到司马的胯的小朋友就站在他跟前笑意盈盈地仰脸看他。

    那个。钥匙。钥匙?

    因为我爸在这家幼儿园注资。叡少突然间的冷漠表情似乎说明了一切。

    这句话为什么说得这么流利啊。司马几乎要停止思考了。一种奇异的不安攫获他五感。他牵起小朋友的手,拉着就走。

    各部门注意:犯罪嫌疑人带小朋友打车去了游乐园。

    那两根奶糖,司马自己盲选了一只吃掉了,以示无毒。而小朋友始终没舍得吃。司马带他游荡,坐粉色爱情摩天轮,不幸的是司马本人恐高,上到半空开始假装抽泣。叡少似乎一瞬间又露出了成年人般的冷漠表情,但转而还是乖乖抚摸司马后背:阿姨,不、不怕哦。司马牵着孩子走下摩天轮,意志极其薄弱,低头撑住膝盖,冷汗滴到鼻尖。小朋友忧心忡忡:阿、阿姨,没、没事吧?司马直起身,略偏着头,后怕的假性泪水顺着长眼尾迅速淌下。他微笑:阿姨没事。不愧是蝉联司马家假哭大赛十年冠军的司马二。叡少的表情似乎更加凝重了。

    接着他们还坐了云霄飞车。跳楼机。海盗船。司马脸都玩儿绿了。他一想:不对啊,这拐个屁,你老子嫖我的钱我又都拿给你花了。还陪你坐这种要命的东西。但转念一想,有的人,你就是心甘情愿想给他花钱,为他卖命,没有办法。这个小朋友,多可爱,啊?(叡少:?)明显比他那几个成天只盼他捎零嘴回家的白眼狼弟弟好多了(司马四五六七八表示严重不服)。

    游乐园放完第一次夜场烟花他们就离开了。司马抱起他,教导他:一会儿阿姨给你爸打电话,你就跟他说,阿姨要三百万分手费(不多吧)。这样你爸就会很喜欢你。知道吗。

    小朋友感动了:真、真的吗这样我爸爸就会喜欢我?他偎在司马怀里,显然对司马衬衫上的清洗剂香味很满意,鸦黑头发擦过司马锁骨。很痒。司马沉默地抱着他想,如果哪天我安定下来,我也会想要个小孩。不像这样懂事,也没关系。反正我舍得动手打他。

    可是,爸、爸爸他,真、真的,不喜欢我。小朋友想了一下,还是很失落。

    他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嘴笨不太会说。司马说完,一怔,这难道是上天给我的什么启示吗——不是。司马他爸真的谁都不喜欢,司马他爸聪明得要命,关键时候也很能说。司马家的人天生不会说爱人。没了。

    各部门注意:犯罪嫌疑人带小朋友去车站了。

    司马带着小朋友在车站歪了一会儿。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带孩子去哪了。整件事他从一开始就没计划好,倒也不是临时起意,只是满脑子糊涂,这确实是那一天空调太冷造成的身体不协调和漫长白日中突发的苍凉和察觉到自己有可能遭遇真爱而产生的应激性恐慌带来的后果。在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梦。他难以形容的父亲开着直升飞机,载着温柔贤淑的大哥,他亲和友善的三弟,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兄弟或相识,来车站逮他。他的父亲开强光照他的脸。父亲一边企图刺瞎他的眼睛一边和他道歉:爸爸最喜欢你了,呜呜。所有爱他的恨他的他恨的人物,兴兴轰轰,倾弄聚观,无一不关切地看着他。司马满心奇怪地勉强睁眼看回去,见到父亲单手攀着梯绳,竟已近在眼前。他从强光中陡然复明,对上父亲鸽灰眼睛。父亲对他伸手。

    司马活生生吓醒了。孩子还在他怀里睡着。司马嘴唇干裂,他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了看,确实有未接来电。他选了那个拨号最多的号码,回拨。开口那一瞬,他就是天上地下最酷炫邪魅狷狂冷傲的司马总。司马总冷冷说,喂,曹总。你儿子在我手上。

    然后司马总又加了一句。他睡得口水要滴我衬衫上了。麻烦你快点来好不好。

    各部门注意:不必再注意了。

    早三个小时,曹二少在刑警办公室里看转接监控。曹二少沉着脸看了十分钟,开始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消息都不发。表情包都懒得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司马电话回拨过来的时候,全组听了都吓一跳:世上竟有这样冷漠傲慢的男子。听下一句就知道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鬼。曹二少拿车钥匙:得,你们还是跟一下吧。受累啊,赶明儿夜宵我包。

    现如今司马抬头看着他,说,我认输了,我投降。小朋友睡得很死,那根奶糖他还是吃了,纸卷的棒棒都要被口水泡糊掉了。曹二少走过来,黑风衣,手抄口袋,从告别会上出来一样,眉眼肃穆冷厉,目光投过来像一棱一棱别着刀片。司马想,我,死,了。死透了。

    意料之中曹二少非常平静。他是个青头,他是个男孩,他是个父亲,他是个情人。他每天东奔西跑西装笔挺地开会,白天不露犬齿就从老狐狸老豺狗老秃鹫指头缝里掰出一个半个子,晚上在总统套房里一边干负责竞标的姑娘一边从她嘴里套话。他做得出来,说得出来。他向来开口的声音都很轻。他年青,他胁迫人都温柔,可是他杀他快过最轻妙的呼吸。司马以为他一定会掉书袋式地骂自己,所以眼神都放空了,整个人显得风声太大我听不见。反正风真的很大,且他是真的听不懂。或者直接挥拳,那还来得快一点,司马学过一点散打。

    结果曹二少说的是,你知不知道,他在家里从来没有睡得这么熟过。

    司马说,啊?

    曹二少又站近一点,给他儿子挡地铁口的风。他耐心地絮絮说,我一直到很晚才回家,想看看他的话,刚走到他房间门口,他就醒了。一点声音都会醒。他好像从来没睡好过。有点像我。——少爷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像个心里满是负罪感的好爸爸。而司马在这一刻也有那么一点点确实地喜欢他。一点点也弥足珍贵了,喜欢是最可怕的钝击,起初挨了一着似乎不怎么样,还能活得很好。往后就不行了,看过的风景人事愈多,痛发作得愈快愈猛,左肋下一阵紧连一阵的怆痛会让人难受到要死掉。真的会死的。

    可他觉察到,此刻肋骨已全体越狱。离开他支离躯体,放任心脏,恣长,毫无护卫。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种不算遥远的恐惧。是什么东西即将撞上他。无情落击。他软盔全无,究竟能不能抵挡。

    所以司马赶紧说,哦,这样哦。那你回家好好哄他吧。他用手臂托过去,把熟睡的小朋友送还他年青的父亲。今天的事,非常对不起。以后……司马支吾了很久。他想,大概没以后了。曹二少低身,把他儿子接过去。可是天啊他真的很不会抱小孩。司马一脸尴尬地看着他,估计小朋友很快就要被他这倒霉爹捯饬醒了。

    今天的事?曹二少正努力把儿子的四肢都归拢好,但他面上微笑还是非常温和的。不就是你带我儿子出来玩了一趟吗。我还要,谢谢你。

    啊。

    谢谢。末班地铁飞驰而过。年青男人眼中冷光出闪。我们再会——这周五?

    他是这么便利,来去比不过七幺幺里一杯热咖啡。可惜他眼前这一个是冰雪雕塑的人型,幽蓝色光焰,只zuoai时有人体常温。眼睛赏过万千色相,从不久伫。偶一流连,仅意味着他离去后卧室气温更寒彻。这种人,什么都爱因而什么都不爱。致命吸引。

    (如果此时曹二少听见他心声,一定会微笑问:那为什么不做雪顶咖啡。很少有人懂少爷的冷幽默,他还是讲荤笑话比较明了。)

    他知道的。

    他心脏业已殚垂惨白。他只在他面前,皮rou翻启,羔羊在案,无从防备,没有余地。悬在他膛中的一颗死果,只能求人来摘取,斫落,摧割。他等待、又惧怕的迟来撞击,或许是另颗心脏的回应搏动,或许只是单纯一击,一句回应,一个字眼。撞击总会有轨迹,总会有终末。

    所以司马说,没有以后了。你他妈去死吧。他从来不信命,不听话,觉得什么都可躲得过。逃得越远,时间线拉得越长,结局来得越晚。或许不会再来了。而当他掏零钱去买磁卡,发现不管怎么选择路线都只在市内打转。站内的灯光打得很亮很亮,他头发都打结难分,他的难过低落绕成丝线,在灯光下纤毫毕现。

    曹二少走过来。他说,司马。

    肩线发颤。然司马很冷静地说,曹总。

    嗯。

    你不要看着我。他说。不要看我。可他听到隆隆巨响。他擅长假装落泪的眼睛看回去。年青男人抱着幼子,狼狈又肃整。他看到他嘴唇。他看到他的答复。他听到风声,下意识闭上眼睛。什么东西,正无可抵挡,向他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