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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果

    号子第二天就难再挤进人了。登记,验完身,推了头,只有颅顶白光光,人像rou鸡一样拥在笼子里。小曹他爸当年已经做到局长,本来不会亲自经手这些事。但听说剃发的时候,遇到一个推子一响就吱哇乱叫的。这不稀奇,但该人蓄发,直披到肩膀下面,叫起来尖嗓子,拿着推子的师傅还以为是姑娘,不知道怎么下手,骂登记处的人是混球,什么妖怪东西都放进来。小曹他爸听到响,过来?了两眼,疯了,手一按,“别动,千万别动啊”,立马转出去拨电话。领导要求的能怎么办呢,坐着又占了人家的位置,师傅把此人揪起来,要他靠墙立正,自己招呼下一号,继续作业。可这个软骨头,站坐都是歪歪斜斜,肋条清晰可数。小曹他爸回来脸都灰了。说着对于此人,要严肃对待,情节十分、极端严重,两个牢头拿衣服蒙着头给拉出去,当场要毙的架势。拉进空办公室,小曹他爸拿了把椅子来。第一号罪犯坐稳了,捋把头发,抬头,慑人的吊眼睛。他哑声叫,叔。

    犯的什么。

    流氓罪。不都是这样进来的吗。

    断不能再送进去了。小曹他爸甫一见到他脸孔,心里更确认了。这不就是那个谁那个谁家的……想也不可能锁在尿桶边上,和上百号人rou贴rou,臭在一处,病在一起。想都不该想。虽说肃清期间,公私要求绝对分明,系统上一点小差错总可以抻出空间来。小曹他爸为人刁钻古怪,但胜在念旧情。他摸摸孩子的头发(干什么留这妖怪头呢),说,叔打电话给你爸了。吊眼睛眼光平静,直盯死了人:他没接吧。小曹他爸被截了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那个更刁钻古怪的前辈确实没接。

    吊眼睛两手把住椅子边沿,身子却像要往后倒,脸一仰,看着出现水锈的天花板,眼睫毛长长,发颤。他说,姓司马的哪就格外点。又不是……小曹他爸赶紧把他拉回原位,捂嘴。行了啊,你听叔的。不说了。司马家的司马眼睛一闭,点点头。

    实际上这件事比较难处理。谁谁都与庶民同罪,谁谁处理了都拍手称快。他们家确实不能格外点,不过是这层交情在。都知道当年抓得严,弄不好就是往家送白花。何苦呢,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太好的孩子,但也才二十出头。小曹才要初升高啊,两个人小时候还见过,白云他娘的苍狗。小曹他爸心里又庆幸又可惜。转头还是让司马换上工装,头发盘起来,戴个帽子(“我不要剪头”),到里头发馍发水。好在是冬天,号子里气味也不难过。司马面色平常,手上也有劲,谁要不规矩,多拿一只馍,一勺就过去了。

    小曹与他会面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司马独自举着锡桶,架上桌面,一掀盖,腾的白气出来,遮住他惨白的一张脸,惨白的整个人。他呆在热气旁边,好像因暖和而困倦的什么动物。小曹斜挎着书包走过来,快过年了,知道他爸大概回不去,过来问个好。他看司马鬼鬼祟祟,以为是伙夫偷吃,走近一看,哪里有这么瘦的伙夫。两个人照面,不知为什么都嗤笑起来。小曹说,你是人是鬼。司马拎着自己的工装胸口甩了甩,过后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只能恶声说老子是流氓犯。小曹点头,说,我是x中的学生。

    你丫。司马把桶盖又放回去,开始笑。

    他们切身见证了命运的可笑性。有高中学历的罪犯在空办公室里教五好初中生写作业。司马撑着脸,看小曹算算式,看烦了,头发一放,慵软地垂到肩膀上。小曹怔住。他说你,真好看。司马说,呵,是吧。

    你犯的什么?流氓是什么?

    我和人跳舞。司马说。男的女的都有。

    男的女的都有?

    都有。

    那你教教我?

    你不活啦。

    司马后来还是教了。他跳舞本来就没什么质量,不过是借关门灯暗和人拥抱,肤体上亲亲热热。在办公室里又不可能倒进碟片和机器来放歌,所以两个人默剧一样你进我退,旋身,牵手,看起来太滑稽了。司马说你别笑啊,你都不会想象。小曹说,我又没听过,跳舞的时候该放什么歌啊。司马左右看看,说你就是害我。我也在害你。他一挽袖子,开始打拍子,轻轻哼了两句,说实话,一点不好听。小曹说,就这个?司马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不唱了。你要求真高。司马直接把手伸给他,空挂的袖口里伸出两只瘦骨手臂。小曹握住他手,指头好冰。司马扭肩膀,低头看着他。眼光明明离得有半米,却像贴面一样。两个人眼睛上都像被呼了一口热气,眼前一切,越来越难以看清。小曹甚至往后缩了一下,司马笑起来:胆小鬼。

    他们很难找到没人又闲的时候,跳了两回,就到年关了。司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过了几个月糊涂神仙日子,云山雾罩中的父亲始终没有表态,小曹他爸更加为难了,谁会想孩子白白送命,但要直接包住头夜半送回家去,又怕被抓着,死一百次都不够死,再者怕被义正辞严骂回来:万一人家是真想藉此立功怎么办。弟兄那么多,不会可怜这一个。巴结不好,反给自己下套。一步错,下头步步错,要是当初推子狠点,一把下去,犁得他哭也难出声,倒也好了。

    三十那天晚上,基本上能动活关系的,都擅离岗位回家吃热饺子了。只有小曹他爸,毕竟守着秘密,郁结又焦虑,坐在关司马的办公室隔壁翻花名册子。小曹跑来给他爸送洋瓷饭盒,包在棉衣里,打开来还是温的。小曹揣着手,小心翼翼说,爸,内边,就内人,他怎么不回家呢。也不关着也不放,成天见他鬼一样。小曹他爸拿着筷子叹气,心一横,说你别管。就过年这几天的事,再没有人来,我也没办法。小曹不说话了,他去看窗子外面落大雪。这种场景从来没让他心生颤抖。他也是个好看的男孩,眼光始终清透明白,看人真诚,但是他年纪小,很多事情还看不懂,只能心里怀着惊愕,面上陪着微笑或者掉眼泪。隔壁那个坐在椅子上打拍子的男人,站起来像人骨标本立着,美好又疯狂的一幅皮被骨头张着,永远在笑,骂人也笑。小曹不知应当做何反应,如何评价,他关上门见不到他之后心都是空的。他看起来如此特别。

    小曹刚想开口,再多问几句,蓦见得有人从侧门进来了。小曹他爸也看窗外,惊骂一句,开门出去。也就在这天,他们耳中并不存在的靡靡之音,彻底消失了。小曹听见隔壁有掴巴掌的声音,桌椅翻倒。婊子。隔壁人这么骂,喘着气走了一圈,歇了会儿。小曹一直听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雪。他们的昏暗亲密舞场,突然从四方透入了大雪一样的惨光,明亮得教人失明。他后来就不太爱看雪,早晨一见满地白光都会拉上厚窗帘。司马被人领走了,身上披着黑大衣,站在雪地里抬头呆看。他最终也没有再见到他的脸,他始终记不清楚他的脸,虽然知道美丽,但总因为这段关系太过虚无,而不忍记住。他被人拎着胳膊领走了,脚胫还露在外面。

    十来年之后他们再次见面,变成了很好的朋友,平时能在一起吃个饭。有一次,也是临过年的时候,公司搞联欢,里外的人物攒几桌。小曹做东,一般不出席,但这一次年会,司马出席了,坐在第一桌,跟他父亲坐在一起,平和的笑脸,仰着看司仪摇晃抽奖纸筒。最后他中了个二等奖,拎着一袋精装纪念币站在大门边,等他父亲和人谈话结束。他穿着黑大衣,身材依旧高瘦,但愈见风光挺拔。小曹走过去,和他握手。两个人一起出去,到雪地里散步。

    司马抬头看。雪飘到他眼睛里,他笑骂了一句,低头揉眼睛。他半带玩笑地说,那次我走,也没跟你说。没头没脑的一句,谁听了也要奇怪。

    小曹却说,我记得。他吸了吸鼻子,皮鞋在雪地里抹了抹。他从暖气房间里匆忙出来,穿得少,却只有心口感到冷。

    司马难得沉默了一阵。他看向小曹。比我可怜的人海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记住我?

    我不记得了。小曹笑说。不记得了。他慢慢摇头,没有再解释,没有再说话。车灯扫过来,司马一看,说,我爸的车来了。他们的目光平静地交互了,错开了。车开过来,小曹俯身到窗口,笑脸和司马的父亲打招呼。而他在副驾驶对他挥手,说,来年再见。小曹微笑点头,车开走,他一个人走在茫茫雪里,突然站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怕的感觉。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