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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悲不自胜

    京城。

    长街一片安静祥和,一人却驾着匹快马从人头攒动的长街快速奔过。百姓纷纷避让,唯恐不及。

    快马疾驰,百姓们回首看去,只能瞧见一阵迷乱的尘土之中,马上之人高扬着马鞭,急切地鞭打着马肚,似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这匹快马走街窜巷,焦急地在东厂督府大门前停下,马上之人立即抛下马匹便急匆匆地入了府。

    秦肆本还在书房之中阅公文,却突然地接到远方侍卫的来报。他还未听完消息,脸上倏地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瞳孔微微地震动着。

    他几乎顾不上手头上要紧的公文,立即赶出府去。府门前还停留着那匹歇息中的快马,秦肆便二话不说地骑上快马,朝着京城偏僻处赶去。

    待他到了一处宅院时,慌张的守门侍卫便如同见了救世主一般,连忙迎着秦肆进来。

    侍卫随即颤着声线道:“督主,他……他就在房中……”

    秦肆捕捉到关键字眼,便不再理会侍卫。

    火急火燎地走过弯曲的回廊,此间,他额头处已经冒出了豆大的热烫汗水,心脏狠狠地跳动着,好似要跳出嗓子眼来。

    里间屋子的前头围着好些侍卫,和低着头、用帕子擦拭去泪水的胆小侍女。他们见到秦肆来,便都是狠狠地一惊,乱成一锅粥的众人立即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侍卫面上的慌乱、和侍女脸上不断掉落的泪珠,似乎间接地让冰凉的空气中,凝结起一层紧张又揪心的气氛。

    “……”,秦肆的呼吸似乎也跟着绷紧了,漆黑的眼珠子直盯着那扇半掩着的屋门。

    他微颤着的指尖推开屋门,外头的明亮光线透进了屋里,浅金色的光里还有细碎的毛绒飘动着。

    随着那阵光芒向上看去,很快地看到了一双有些畸形的腿,垂在半空中。再往上,便都被阴影遮住了,瞧得并不十分清楚。

    秦肆那双平日总是带着冷漠神色的眼眸,此刻似乎只剩下惊讶、懊悔,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断地交织在一起。

    如此炙热,如此guntang。

    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

    他转过身去,脸上满满的都是与平时不同的沉郁、悲伤颜色。

    却没有人敢抬头看他,只有一名侍卫哆哆嗦嗦地呈上一封书信。那是他在老岳的屋中寻到的,似是遗书罢。

    信上头只写着二字——秦肆。

    不是东厂厂督等高高在上的称谓,而只是秦肆二字而已。

    秦肆接过那纸书信,手背上的青筋似乎都鼓起来了,似乎在隐忍着激烈的情绪。半晌,他才微微垂下头来,缓缓地叹了气,低声道:“安葬了罢。”

    他并未当场拆开书信,而是独自一人入了空荡的明间去,这才慢慢地拿出书信来。

    信封上的墨水还在点点滴滴地传出点墨香,字迹齐整,并不是急急地写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写的。

    秦肆打开折叠着的信,只见上头写着几行并未署名的字:

    “老朽背负着太沉重的秘密,终日苟活,不得安宁。与其如此,不如就带着这个秘密到坟墓里去罢。”

    秦肆缓缓地转动着眼眸,有些凄凉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小字去。

    “望君珍重……”

    纸上本只有墨字,不知为何忽然地就落下一滴水珠来,水珠浸透了纸张,在纸面上留下了一抹深色的痕迹。

    秦肆似乎很是疲惫,只能虚虚地背靠着椅背,手背遮住朦胧一片的眼睛,他不得不沮丧起来。

    惨痛的年少时光,似乎都在这阵模糊的视线中慢慢地回忆起。

    他初次入宫时,也不过是十岁光景。

    净身房的岳公公许是受到了打点,并未将秦肆变成真正的阉人。除却这一点,秦肆与任何低等奴仆都没有不同之处。

    无权无势的弱小之人,便只能从又脏又差的浣衣局做起。

    宫里少不了欺人的混账东西,他初来乍到,又终日绷着一张苦大仇深似的脸,无人肯待见他。渐渐地,那些人倒是联合起来,一起欺负他了。

    即使是不该他负责的差事,也都推到他的身上。

    他记得,那些年的冬天冷极了,连水都冻冰了。面对着堆积成山的脏衣,他却只能将已经生满冻疮的手浸入冰水里,一次次地洗着并未有污秽的宫衣。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会有大人发现他这般努力,便提拔他罢。

    然而这样的日子,他等了太久太久。

    等得春秋过去了几轮,都未有大人看见他。

    许是命运糟糕到了谷底,便有了触底反弹的机会。

    秦肆在偶然之中又遇到了岳公公,岳公公念他性子沉稳,做事本本分分。便将他带至后宫之中,让他去伺候经选秀刚入宫的妃子。

    秦肆觉得,他好似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他未想到宦官之中也会有争宠的戏码,在一次的端茶送水当中,竟被一同侍奉的内侍陷害。内侍不动声色地伸出脚来,拌倒了他。

    那副热茶很自然地泼向了主子。

    一向温和的主子大发雷霆,有了一旁内侍的煽风点火,秦肆便很快地被人带了下去。

    带着尖刺的藤条打下来,倒是比打板子要疼得多。尖刺都勾进rou里去,藤条一抽起,便勾得破裂的皮rou都跟着颤动了。

    深色的宦官服饰几乎看不出血,待他被扔至那片洁白的雪地之后,血迹浸着晶莹剔透的雪,颜色便十分地明显了。

    大雪纷飞,冰凉的雪坠入皮开rou绽的伤口之上,却一点都不疼。

    只因他已经疼得麻木了,脸颊满是一道道的血痕,额头处的血珠沿着面容缓缓地落下,浸入了眼眸当中。

    他却无力擦拭了,血液染红了视线中的一切。

    秦肆无了力气,只能像只苟延残喘的兽物一般,在雪地之中低低地呼吸着,喘出的气体瞬间浸了一层冷意。

    眼球干涩,眼皮愈来愈沉重,脑中的意识好似也越来越模糊了。

    他就这般的,死去了吗?

    可是,他还有好多事情都未做呢。

    好不甘心……

    秦肆在快要闭上眼去时,隐隐绰绰的视线里,却渐渐地出现了一堆身影。

    谁来了?

    他强撑着,试图将模糊的视线弄清。

    原来是一众内侍宫娥,拥着赏雪的皇帝来了。

    他披着色泽分明的云锦披风,一层厚厚绒毛围着裸露在皇袍之外的脖颈,好像很暖和的样子。

    那般明亮的他,与倒在雪地之中、几乎快要气绝身亡的秦肆,真是云泥之别。

    皇帝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玉袍的翩翩公子,正是年少时的梁王。

    梁王的眼里带着好些高傲神色,随意地开腔和皇帝聊着天,他的话音落下许久,却都未听到皇帝的回应。

    梁王有些疑惑地转眸看过去,便见皇帝的瞳孔颤动着,下巴也在微微地颤抖。

    好似看见了什么惊奇的物件。

    梁王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不远处地一滩被血染红的雪地里,窝着一个如死狗般的东西。

    梁王深深地蹙起眉头来,嫌恶道:“不过是一个犯了错的宦官,不配让皇兄脏了眼。”

    皇帝闻言,那眼里似乎急急地闪过一丝痛意。口中低低地吐出一口热气,在冰凉的的空气中,逐渐变成一抹缠绵的白。

    他闭上眼去,掩去了多少复杂的心思,只沉声道了一句,“碍眼。”

    梁王并不将那般低等的宦官放在心上,随意道:“拖下去罢。”

    雪地之中的秦肆还未等到有人将他拖走,就已经彻底地昏了过去,或许是要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再次醒来的时候。

    睁眼时,秦肆发现自己得了很重的风寒,全身上下未有一处好皮rou。

    同住一屋的内侍无人理会他,只将他丢弃在最里头的床铺之中,令其自生自灭。

    这次,仍是岳公公帮了他,给他一碗热乎乎的浓黑汤药。多亏了那碗汤药,驱走了冬日的寒气。

    他到底是命硬,最终还是扛了下来,捡回了一条小命。

    自此以后,他的性子就变了,变得冷酷、无情无义。

    秦肆审时度势,故意寻机会留在当时的东厂厂公身边。巧言令色的他一路高升,官职越做越大。渐渐地,没有人敢再让他服侍。

    连之前不听解释就下令鞭打他的妃子,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不知经历过了多少事情,见证了宫中多少龌龊的事情发生,秦肆才当上了东厂厂督的位置。

    不过,权利的滋味真好啊。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想杀一个人原来这么简单,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秦肆满意地看着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没有人不惧怕他。

    如此,他逐渐地在权利之中迷失了心。

    他的手上逐渐地沾满了鲜血,背负了无数条人命。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他。

    还是当初的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