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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最后的梦境

    许枕艰难地从地上慢慢支撑起身体坐起来,她第一时间去摸腰间的枪支,空的。头痛欲裂,左手、后背、双腿……都被重击过并且源源不断地传来刀割般的疼痛。她的眼睛因为被人打过而充血,看周围的景象都是模糊的重影,四周有大声叫骂的声音。有人躲在暗处,用脏话辱骂着她。

    她想起来了。

    那个因为裸贷而被jian杀在酒店的女大学生的案件牵扯出了一个黑势力团体。在三天前搜集足够证据并确定了目标之后,队里布下了代号为“彗星”的抓捕行动。她依旧和顾盼是搭档,两个人伪装成水吧兼职的大学生进行盯梢。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暴露了身份被抓了起来。在刚刚她才因为不愿意配合说出计划而挨了一顿毒打。也许,接下来她就会死在这里。

    咔嗒一声,枪支上膛的声音响起。

    一双干净的白色球鞋由远及近地走来,停在了许枕的面前。许枕认出了这双鞋,毕竟在早上,这双鞋的主人才刚刚吹嘘过自己的老婆是多么的勤快和顾家。

    顾盼依旧是大男孩儿的模样,天生的笑唇上扬,带了三分孩子气。但此时此刻开朗的笑容不见了,那口晃眼的大白牙被藏起,薄唇紧紧抿起。他眼神陌生,黑沉沉的目光里有着嘲讽和阴森。

    “师姐,疼不疼?”顾盼那枪支口顶住许枕的肩膀,声音轻轻的,却夹杂着恶意:“为什么不说呢?只要你把你知道的计划都说出来,他们就会放过你。”

    许枕脑中轰隆一声像是有惊雷打过,接着心中大恸,她没有办法相信自己从小认识的,爽朗正直的师弟居然会做出背叛他们的事情。但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无情地嘲笑她的信任,她颤抖着声音惊怒交加地质问:“居然是你……”

    “是我。”顾盼扯扯嘴角:“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真老套。你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次晋升的候选人是我么,当然是因为我上面有人。领导也是要赚钱养家的嘛,只是这次闹大了些死了人。但没关系,只要这次行动失败,一切都会结束。这次是领导愿意给你表现得机会才问你话,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你一辈子当个普通警察。”

    “顾盼你是不是疯了!”许枕想通了一切,寒意从心头漫延到四肢百骸。她因为受伤而惨白的脸颊又因为愤怒泛起病态的潮红:“你忘了顾叔叔去世前怎么和你说的吗!你忘了你老婆还在家等你吗!还有乾哥和磊子他们!你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信任,你怎么对的——”

    啪的一声,顾盼扬手扇了许枕一个巴掌,他冷冷地说:“闭嘴。”

    “正因为我记得我爸,记得我老婆,我才会选择这条路。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铺路无尸骸。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难道我要和我爸一样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因为旧伤复发去世却什么也没给家里留下?难道我要让我老婆变成第二个我妈?”顾盼冷笑一声:“年前那个案子,那个小男孩儿死的那么惨,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但上面不是说停就停?这个世界从来没什么正义,别天真了许枕。”

    许枕被他打了一巴掌,脸上立刻红肿起来,血堵在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但她还尽力开口争辩:“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但总有……”

    “总有好人。”顾盼接着说,这是他爸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和许枕都记得很清楚。但不同的是许枕还相信这句话,但他已经不信了。

    这种话,只能骗骗那些天真又莽撞的人,比如他爸,又比如许枕。

    “好了,别讲大道理了许警官。”就像往常开玩笑一样,顾盼轻巧的说,但他手里的枪却顶着许枕的左肩:“他们让我来撬开你的嘴,你可不能什么都不说啊。把你负责的那部分计划告诉我,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我留你一条生路。”

    许枕气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咬牙问:“如果我不说呢?”

    顾盼冷冷一笑:“那你就要吃些苦头了。”

    “好,我说。”许枕回应。顾盼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妥协,居然愣了一下。就在此刻许枕趁机将右手藏着的刀片挥向顾盼。

    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顾盼的动作,砰的一声,顾盼开了枪。子弹因为许枕的躲避惊险地擦过她的左肩,开出血色的花朵。片刻麻木之后涌来的剧痛让许枕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顾盼上前抢夺她右手里的刀片,许枕等得就是这个时候,忍着痛苦让刀片一转落到左手,趁着顾盼因为击中她左肩而疏忽的几秒钟时间抬起血流不止的左手狠狠砸向顾盼的眼睛。

    “啊!”顾盼的惨叫声响起。许枕知道那是因为她划伤了他的一只眼睛,她没有停顿地冲了了出去。同一时间内周围离远一些的敌人发现不对纷纷开枪。但他们毕竟发现的时间晚,也没有经过射击训练,射出的子弹十次九空,一时间竟然让许枕消失在了堆积如山的废弃车辆之后。

    兵荒马乱中有子弹击中了顾盼的大腿,他跪倒在地上哀嚎。一个十七八岁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拿着砍刀,上前想把顾盼拖回去包扎。但他的老大却呵斥他:“关你他妈屁事,还不快追那个婊子!”

    “老大,那边不是交代要留他……”

    “我是老大还是那边是老大?听他们的,咱们早就见阎王了!”老大抬手对着顾盼的胸口补上一枪:“傻逼警察死一个少一个。没用的狗逼玩意儿,还以为留着他能套出什么,全他妈白瞎了。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婊子找出来,找到了直接弄死!”

    汽油味……

    血腥味……

    许枕和昏昏沉沉地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那里,举目四望是阴冷的墙壁和杂乱生锈的铁片和废弃汽车,她却怎么也找不到车库的出口。她捂着伤口的手臂开始颤抖,大量失血让她开始眼前泛起黑色,最后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逃不出去的……

    忽然有个声音在许枕的心里对着她悄悄说。

    许枕的理智反驳那个声音,不能放弃,只要还有希望……

    逃不出去的。

    心里的那个声音继续说。十几个人在搜寻你,你受伤这么严重,怎么可能逃的出去?

    不,还有乾哥和磊子他们……

    逃不出去的。他们不知道顾盼的背叛,不知道计划已经泄露,不知道你已经因为顾盼被抓到了。你还在出血,你马上就会死了。

    不、不、不、不可以……我不能死在这里……

    许枕咬着牙,捂着伤口拼命向前爬着,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但其实心里的绝望已经压倒了求生欲。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死了。也许马上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许被抓到折磨而死,就死在这个肮脏的、漆黑的废弃车库里!

    听,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马上就要被抓到了……

    许枕终于发出一声哽咽,脸埋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忽然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许枕,她受惊之下挥起手中紧握的刀片,听到了对方被划伤的闷哼声。

    许枕愣住了,她呆呆地仍由对方把她拉到一个等身的柜子里,把她藏起来,从外面圈住她。

    “你可真能跑……”对方叹息,他的肩膀还在流血,却第一时间低头抱紧了她:“不要怕,许枕,没事了。”

    许枕哭了,眼泪终于无所顾忌地倾泻出来,擦到了对方的脖颈上和衣领上:“弈真……张弈真……老公……”

    哭声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被背叛的痛苦,受尽毒打的疼痛,终于见到可以信赖的人的委屈,绝处逢生的喜悦……张弈真抱着许枕怜惜地轻轻吻掉她的眼泪,心头的情感也复杂万千。

    他知道这只是许枕的一场梦,但这场梦是许枕曾真实经历过的。在现实里,许枕没有等来任何人,她被抓回去再次经历了毒打和折磨,在奄奄一息中才等来了救援。

    因为绝望,顾盼的背叛才如此痛苦。因为顾盼的背叛如此痛苦,经历的一切才变成最绝望的噩梦。

    这也是她不敢再执行任何任务的根源。

    许枕哭了一会儿就忍住眼泪,她还记得这是哪里。张弈真已经开始给她包扎,她看着他灵巧的手指拿着纱布上下翻飞,低声说:“顾盼背叛了我们,他……他泄露了计划。我才被抓住的。我不明白为什么……”

    张弈真包扎好她的伤口:“顾盼在正义和利益之间选择了利益,这是谁也没有办法预料的。”

    许枕把脸埋在张弈真的胸膛里:“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以后我不能再完全信任任何人了对吗?”

    张弈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也没有说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这类的誓言。他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她:“你后悔信任顾盼吗?”

    许枕愣住了。

    她想起小时候和顾盼一起去上学,顾盼从地上捡起来两块钱,追着前面掉了钱的骑自行的女孩儿跑了两条街,累得满头大汗。

    去警校,一起宣誓永远忠诚人民,服务人民的时候,顾盼坚毅的眼神。

    一起执行任务,犯罪嫌疑人拿刀拼死一搏,顾盼挡在她前面替她挨了一刀。她去医院看他,神情抑郁,顾盼还专门给她讲了一个他不知道哪里看来的冷笑话,把所有来看望他的人冷得够呛。

    顾盼结婚,对着她笑眯眯地说,师姐,我有家啦。

    许枕想不通。

    但她不后悔。

    张弈真拿出手机接通电话,递到许枕的耳边,那边传来的李玉乾的声音焦急又愤怒:“小许你没事吧!是顾盼对不对?他奶奶的!你一定要出来,不要管顾盼了,你一定要活着!我们马上就到!”

    许枕看向张弈真。

    张弈真温柔地对她说:“听到了吗?你的同事来救你了。你该出去了,许枕。”

    “我找不到车库的出口……”

    “再找一遍,你能找到的。”

    “你不……”许枕咽一下干涩的喉咙:“你不和我一起吗?”

    “你自己可以。”

    许枕迷茫地看着张弈真,张弈真却松手把她轻轻从衣柜里推了出去:“去吧,许枕,我在外面等你。”

    “我真的找的见吗?”

    “当然。”

    堆积如山的破旧汽车消失了,地上的血渍消失了,拿着枪的骂骂咧咧的匪徒消失了。身后的能藏人的柜子和张弈真同样不见了。空荡荡的废弃车库里只剩下了许枕一个人,许枕往前面走了一会儿,看到顾盼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前他老婆给他擦干净的白色球鞋,但现在已经变脏了。

    许枕看着顾盼的脸,他的眼睛被她划伤一只,流出的鲜血沾湿了他的半张脸。他的腿上中了一枪,胸膛上也中了一枪,他就那么躺在血泊里,像是被扭断四肢的奇怪的木偶。

    顾盼忽然张开眼睛,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信任我,后悔伤害我。

    不。许枕回答他,问他:你呢?你后悔吗?

    不。顾盼这么回答。

    许枕忽然笑了,顾盼就是顾盼。他的正直和善良来得坦坦荡荡,背叛和伤害也来得坦坦荡荡。许枕跪下来,把顾盼背到肩上,她想,她起码要把他的尸体带出去。

    果然如同张弈真所说,她再找一遍,就找到了车库的出口。

    她背着顾盼的尸体,顺着出口处溢进来的阳光,一瘸一拐地,却又坚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