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副本（二）

    “基于函数的信息粒子团切分?”

    陈昱基于林宥恩刚才的阐述，做出了简要的总结。这样的反问显而易见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虽然将信息上升到函数层面进行切分后再储存与投放，很大程度上能够降低熵减例子团的负荷压力，并保证被传递的信息的完整性。”

    “但是我们都清楚的是，我们需要储存的信息，是关于”世界“的信息，而不是一次两次的日常通讯。”

    “如此大规模的切分会导致什么结果？没有人可以预料。”

    “是啊，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这是一次科研项目组核心层的例会，林宥恩调任到现在高级工程师的岗位之后才有资格参加。

    许筱与被切分的她的概率波相会的事情启发了她。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调研之后，她将这个想法在例会上提了出来。

    质疑和反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们传递的是“世界”的信息，而非“世界”的某种特定的可能性，换言之，即使不做切分直接进行储存。它们自奇点被释放出来之后，也会因为条件不同而演化成与我们的世界不同的样子。“

    “……我们传递的是“似然性”的总和。“

    “切分与不切分，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

    她本来站在会议室中央为大家做演示，此刻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陈昱的座位前。双手撑在他面前的桌上，微微低下身来与他对视。专业上的分歧让她有些亢奋，难免显露出了攻击性。

    “是，这是在足够抽象的层面上讨论才能得出的结论，我指的是一些更具体的情况……”

    她眼里的澄澈有些刺眼，陈昱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

    “例如，切分地过程中可能会将某个个体的波函数一份为二，这两个函数如果被投放在相同的演化环境中，会发生什么？”

    “一定要这么具体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斩钉截铁地语气引发了四下的议论。林宥恩见陈昱还要反驳，赶在他开口前说道：

    “这两个函数在同一演化环境下出现，只会成为不同的个体……毕竟个体是存在于‘具体’之中的，抽象层次上的联系并不会妨碍它们按照因果律引发和建立各种不同的联系。”

    可能是两只不同的猫，或者两个不同的人。它（他）们分别走完属于自己的旅程。函数上的同源性对于具体的存在而言很难说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意义。

    被切分之后的函数就是不同的函数，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就是相互独立的人。

    “目前来说，这应该是控制熵增最简洁的方式了。“

    她对着哑口无言的陈昱笑了笑。然后冲着会议组织者示意：

    “我的演示结束了。“

    “好的……现在开始可行性表决。“

    会议结束后已经是傍晚。这也代表着一天工作的终结。林宥恩想着直接回家，却被科技部长的助理喊住了。

    “林工，部长请你去办公室一趟，想和你谈谈关于刚才函数切分的提案。“

    林宥恩花了两秒想了想刚才自己的发言是否存在漏洞，答道：“好的。“

    科技部长的办公室在科研办公区的中央位置，此时临近下班时间，办公区内的人稀稀落落。

    部长办公室地安防系统扫描了她的信息，查询到预约记录后，银灰色的大门向两旁退开。

    她走了进去。

    办公桌后面的活动椅此时背对着她，把她晾了一小会儿之后才转过来。

    位置上坐着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面容冷淡的Omega，却是一位青年女Alpha。

    “……舰长？“

    林宥恩犹疑地确认道。

    舰长示意她在办公桌另一侧旁坐下。

    “我如果单独约你，难免又要有流言，所以借着别人的名义和你谈谈。“

    事实上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的谈话。虽然舰上的3名GoX相互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大概也有刻意避开的原因在。

    从气质到外型上，面前的女性Alpha都很符合舰长的身份。成熟、稳重以及威严。说起来舰长的编号是GoX00002号，虽然这个编号源于种子晶体上自带的数字，但是培育的顺序本身也是按照晶体编号来的，所以如此靠前的编号足以说明她的实际年龄要比她看起来的还要年长许多。

    没有不必要的寒暄，会面的发起者选择单刀直入：

    “最近，我关注到我的一名tainer频繁和你接触。你应该知道作为GoX接触其他GoX的tainer会被视为异动吧？　“

    “……你是说瑶瑶的爸爸？

    林宥恩觉得有点奇怪，难不成瑶瑶他爸没和她提起过给瑶瑶做粒子场扫描的事情吗？

    对方似乎等待着她做进一步说明。

    “舰长，瑶瑶是您的孩子吧？”

    “tainer诞育的后代被称为‘副本‘，“她纠正道，”　’瑶瑶‘这个名字也只是为了方便临时取的称呼而已。她的编号是GoX00002－11。“

    所以瑶瑶是第11个副本？林宥恩暗自乍舌，不过GoX的生殖能力本来也是被神化的能力之一，考虑到舰长的年龄和他拥有的tainer的数量，或许11个并不算多。

    这个‘瑶瑶‘的代称就和她在研究所时被所里的人喊作“笑笑’一样的吧。

    “他果然还是为了11号的粒子场报告在接触你。”

    舰长似乎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办公桌后方的区域。原本空旷的白墙突然切换成了观景窗的模式。广阔绵延的星海在二人面前展开。

    年长的Alpha面对着星空，背对着她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tainer生下的孩子被称为副本吗？”

    “因为完整的复刻了parents－dot的信息。”

    “恩……所以扫描十一号，保留下来的也只是‘我‘而已，或者说，是我的一种可能性的演绎。”

    “她有自己的感情和记忆，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个体。”林宥恩平淡地反驳道。

    舰长无言以对了片刻，然后回过身来问道：“我听说你随舰的那名tainer也怀孕了。“

    “如果是你，明知道他肚子的孩子迟早要去往荒凉之地，永远不得回返，你会选择留下一个幻影在他身边吗？”

    似乎让他接受现实，继续自己的生活是更好的选择。

    但林宥恩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人类向往永续的贪婪的牺牲品。更不会为了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承认她们只是“副本”。

    “舰长，您没有想过提出异议吗。”

    “为什么非得如此不可呢？”

    “异议？”舰长的语气中好似有几分不可思议。

    “08号，你应该知道无论是舰上的研究，还是太空探索，都是为了全人类。”

    “我不能，也不会提出异议。”

    “你爱着这样的人类吗？”她不认为舰长没有听说最近被戳破的豪华星舰星际卖yin案。

    “爱？”

    她神情严肃地思索着这个字的含义，说：“我们对人类负有责任。”

    “……更何况在千百亿个星系中，诞生一个高等文明是何等珍贵的事件……”

    林宥恩哂笑了一声。

    舰长却宽厚地笑了：“08号，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所里的人都说你天生反骨，一直拒绝按照所里的培养计划扩张tainer获取算力，所以迟迟未通过世界计算机的算力测试。”

    “是什么令你改变了主意呢？”前段时间她出色地完成了跃迁坐标定位的任务，这说明她早已通过了世界计算机的测验，获得了访问权限。

    “不过这不重要，”她没有给林宥恩留下回答的间隙，接着说，“8号，你的到来提升了GoX这个等级的变种人的总体能级。你身上的责任只会比我的更重。”

    “即使你不认同这一点，也应该清楚的认识到，是人类从‘树’的桎梏中解放了你。否则你永远只是一串压缩在时间晶体里的信息而已。”

    林宥恩突然明白过来，作为尼比鲁ER047的领航者，面前的女人早已彻底融入了人类的上层阶级。她对人类文明的认同程度远高于自己。

    面前的女人，是深信自己在进行一桩伟大的事业的。

    像这种流放自己骨rou的行为，在林宥恩看来是用自己的血脉去交换安全、名望、利益，一切的美化都是为了能从容地作恶。而在对方看来，这是为了人类文明能持续发展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看来对话可以结束了。

    事实上瑶瑶的粒子场扫描已经完成，他的父亲早已取得了报告。最近的接触，是为了解答他关于报告本身的问题的。因为他接到通知，瑶瑶要提前出发去零号舰了。

    如此可见，目前他和舰长之间的关系状态称不上亲密。舰长对于他的控制也算不上高压。比起让他怀孕的GoX，他切实爱着的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

    2号想要阻止这一切，出场实在是晚了些。

    办公区出去一段是出舰码头，码头往外的一大片区域停靠着许许多多的星舰。

    有两艘星舰在规格上尤其打眼，一艘是远航舰的样式，应该是最近就要出发的零号舰。另外一艘是即将返航的旅行星舰，就是被Guard潜入了系统的那一艘，李隽昕和许筝都是上面的乘客。

    前阵子突然出现在尼比鲁附近的黑洞也威胁到了旅行星舰，当时星舰的机组人员向他们的舰支发起了求救，于是跃迁的时候带上了这艘豪华舰支。

    民用星舰在这次的跃迁的过程中，关键设施遭到了损坏，为了保证乘客的人身安全。紧急赶到跃迁目的地太空警察将舰上的人员疏散到了尼比鲁上，从而揭破了一桩闻所未闻的星际卖yin案。

    好像救出了超过两百名的被迫卖yin的人员，其中包括三十多名的儿童。

    她查看了Guard的日志，它本来打算在返航途中通过触发太空安全警报，吸引太空警察收网的。结果因为这次意外而提前完成了任务。

    此刻，承载了人类希望的远航之星与这艘沾染了欲望和污秽的舰支停放在一起，共同沐浴着遥远而清冷的太阳光。真是个优秀的黑色幽默。

    她想回家。

    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