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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寂寥意(雪医往事,夫夫日常)

    客栈距离赤山不过一日路程,次日深夜便已到了陆谅峤居住的后山山洞。欢爱过后又连着赶了一天的路,邬玦四肢倦乏,强撑着睡意望向洞中唯一一张石床,皱眉道:“我睡哪儿?”

    “山居清苦,殿下恐怕只能将就一下石床了。”

    “那你睡哪儿?”

    陆谅峤听出邬玦言下之意,笑道:“殿下不惯与人同床,在下亦是如此。隔壁还有个山洞,是我平日炼药之所,床褥俱全,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一想到要与陆谅峤同住两年,邬玦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许是刚刚经过那片诡秘幽深的古林,他想起了这一切源头,毫不客气地询问:“你与赤妖究竟有何深仇?”

    “也没什么,只是几年前我路经此处,发现她以采阳补阴之类的邪术祸患附近乡里,便废了她武功。第二日她莫名其妙找上我要行双修之术,我懒得理她,本想就此离去,无意中发现赤山上的红土十分适宜血棠生长,兼之无意再入江湖,便于此住了下来。”陆谅峤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后来也不知谁传了出去,许多人开始上山找我。我不胜其烦,恰好无意中发现了后山这个山洞,就搬到了此处。”

    邬玦忍不住讥讽了一句:“雪医魅力可真是大得很,竟引这么多人对你‘求而不得’。”他故意在最后一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是报复上次陆谅峤对他妄下的那句评语。不待人接话,又自顾自说道,“我与赤妖动过手,她武功虽不甚高,但绝不是被废了武功的样子。”

    “她是苗疆人,用蛊提升修为并不奇怪。”陆谅峤对他的嘲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实不相瞒,苗人奇蛊众多,我曾在苗地居住过一段时间,许多我也不知具体解法。”

    邬玦皱眉道:“我听说苗人无故不入中原,她到赤山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了。”陆谅峤说着挑起了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过我更好奇的是,赤妖害你身中阴阳合欢蛊,可听你语气,对她似乎一点也不憎恨。”

    “我恨的事情恨的人多了,没什么心力再去恨一个死人。”邬玦自顾自走到石床边,开始宽衣解带,并冷淡地下了逐客令,“我困了。”

    陆谅峤并没离开,只是接着话题问道:“那你恨我么?”

    他口吻并没带上多少好奇,听来不过是信口一问,甚至还有些许浅淡的笑意。

    “我很多时候都想杀了你。”邬玦顿了顿,不情愿地续道,“不过你虽然很可恶,但也不算可恨。”

    陆谅峤笑了下:“我姑且将这认为是夸奖——好了殿下,我也有些困了,祝你好梦。”

    邬玦望着陆谅峤转身走出山洞的背影,无端觉得他在深秋的夜里恍惚带了一点很浅很浅的苍凉,瞬间有什么像一滴冰凉的夜雨落在了温热的心口。他感受到某种程度上算得上熟悉的情绪,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退隐?”

    “殿下对我很好奇么?”陆谅峤停下了脚步,却没回身。

    邬玦冷淡道:“随便问问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殿下若是好奇,改日说给你听。”

    他说完这句就走出了山洞,黑衣融在赤山寂寥的萧瑟长夜里。

    往后几天两人的相处都算和谐,陆谅峤彻底将这间宽敞的山洞留给了邬玦居住,一日里除了三餐也很少来找他,不知是窝在自己的小山洞里试药还是出门了。邬玦百无聊赖,除去练功,便只能从山洞里那个木制书架上寻书翻看。

    他本意是想寻些解蛊或者换血易骨之类的线索,没想到那放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并无几本医书,最多的是民间奇奇怪怪的话本,然后是正经史书与各种稗官野史,还有其他许多不知怎么分类的书籍,什么记载如何修造水利的、如何炼制丹药的、如何烧制菜肴的……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一本教导苏绣针法的小薄册。

    “你的衣服难道是自己缝的么?”

    在看到那本苏绣的小本子后,邬玦在陆谅峤过来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故意将书放在了桌上。

    陆谅峤一时没想起来这书写的是什么,随意拿起来翻了几页才恍然大悟道:“似乎是去书肆里买书时老板所赠。”

    “你在山里过得可真无聊。”

    “山中日子便是如此了。”陆谅峤笑了笑,夹了一筷肥而不腻的酱鸭腿放到邬玦碗里,“尝尝么?我照着那本做的。”

    邬玦挑眉:“雪医还养鸭子么?”

    “这倒没有这些畜生太吵了。山下有户人家养了不少鸡鸭,我让他们每隔三天送上一只宰好的鸡和鸭。”他指了指桌上的那碗小青菜,“我只随便种了些果蔬。”

    这个场景有种诡异的祥和,他们一边添菜一边对话看起来简直像一对般配的农村小夫妻。邬玦咬了一口鸭rou,即使是吃惯山珍海味的北国二皇子也不得不承认陆谅峤煮菜的手艺十分高超。

    “现在可以说了么?你为什么隐居?”

    陆谅峤笑了下:“看来殿下倒是真的很好奇啊。”

    邬玦答得坦然:“你问我恨不恨你的时候,听起来你有点……”他说到这里却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了,最后还是采用了一个笼统的词语,“难过。”

    “是么?”陆谅峤倒没怎么震惊,依然不疾不徐地吃着饭,邬玦也不催他。两人默默吃完了之后,陆谅峤才垂眸笑道:“我师父说我不会有‘难过’这种情绪的。”

    邬玦敏锐地问道:“是因为你师父?”

    “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他长大。最初几年他对我很好,可等到我长到十二岁,有一天他把我扔在了我们一起去采药的山里。我等了他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将主动送上门的野猪烤了,揣着十几斤的猪rou当做干粮在山里走了三天才下了山。”陆谅峤说得十分平淡,似乎一点也没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带着最容易吸引捕猎者的食物独自在一座山里跋涉三天有什么问题。

    “野猪?”听到这里邬玦难得地诧异了一下,那畜牲的头骨比一头野狼还要大上两倍,就是一个成年人也不见得可以轻易制服。

    “是,这就是他扔掉我的原因。”陆谅峤信手一掌击上山壁,坚硬的山岩瞬间簌簌掉了一大块下来。“我学习能力天生比常人强悍,经脉也远比常人宽阔,许多人用上几十年才能学会的艰深内功我一看就会……当然那时我尚未学武,师父是发现了我只用两年时间就能看透大多数医书,他知道如果再教导下去,不出五年我便可青出于蓝。”

    邬玦讽刺道:“口头炫耀就可以了,不需要你破坏什么来证明自己——所以他怕你风头盖过自己,就不要你了?”

    “也许他更多的是害怕。我对大多数情绪共情很弱,只是能以旁观的角度去理解罢了。他说我不会难过也不会兴奋,因为我想得到什么太容易了。我知道他的想法,若是等我长到足够强大的那天,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

    邬玦毫不客气地评论:“他想得有点多,你可是从不杀人的‘雪医’。”

    陆谅峤笑了起来,平心而论邬玦绝对不算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但他还是十分平淡地讲述了下去:“过了七八年,许是我声名日盛,师父主动来找到我。他是来挑战江湖第一名医称号的……”

    听到这里邬玦忍不住笑出声来,打断他道:“你师父可比你有追求。”

    “因为我不用追求什么就可轻易得到。”陆谅峤对着邬玦傲然一笑,笑容里带着不容逼视的英俊邪气,竟比面前这位北国二皇子还更像天之骄子一些,“你是唯一让我觉得难得有趣的人。”

    “可惜了,你大概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邬玦挑衅地扬眉,缓缓欺身凑近陆谅峤,说出的话语轻柔而飘忽,如飞羽一般勾得人不自觉地想要追逐,“不然……你要是喜欢上了我,就可以体会什么叫求、而、不、得了。”

    陆谅峤借着这个姿势捏住邬玦的下巴,笑道:“怎么,殿下求而不得的,难道也是某个人的喜欢么?”

    “……”

    没有忽视邬玦微微颤动了一下的眼睫,他恍然一笑,却未戳破:“其实我也很期待‘情’的滋味,不过还是两情相悦最快活——殿下你说呢?”

    邬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好不悦地拍开了陆谅峤的手,拉远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生硬转移了话题:“你师父找到你之后呢?”

    “他假装没有认出我。我们比试了三场,规则是喝下对方研制的毒药,半柱香的时间内找到解药,谁最快就赢。我随便配了三副毒药,未料第三场的时候他忽然抽搐着吐出了白沫……我自然要上前查看,这时他便将一柄匕首刺了过来。”

    “显然你没死。”邬玦话里带着三分讽刺七分可惜。

    “是,我避开了。匕首只划破了我一点皮rou,但上面沾了最厉害的毒药。我问他你是不是恨我,他没回答,只说我这样的怪物就该去死。”说到这里的时候陆谅峤声音也没有多大起伏,“其实若非这场比试,恐怕也没人知道我是他的徒弟,殿下也不会来找我了。”

    邬玦嗤笑道:“所以你就是为此退隐江湖的么?那你可比我重情重义多了。”

    “有一部分。其实最主要还是我懒得再与各类人虚与委蛇。”陆谅峤开始收拾石桌上的残羹冷炙,“好了,说完我了,殿下考虑说一些你的事么?”

    邬玦心头一跳,还以为陆谅峤看出了什么,但随即镇定想道他根本不认识邬陶,便挂上了熟悉的讽笑:“你想听什么,皇室秘辛?”

    “不……更私人一些的,比如昨日你下山与之接头的那位影卫。”

    邬玦不悦地哼了一声:“你跟踪我。”

    “这不是害怕殿下重蹈四日前的覆辙么?”陆谅峤的目光在邬玦双腿之间暧昧地停了一下,方笑着说道,“我很好奇,你明明瞧不起那影卫对你的心思,为什么还要放任他爱你?”

    “一般我们并不将纯粹的占有欲望称为爱情。”

    “可爱情就是伴随着占有。”

    邬玦懒得和陆谅峤争辩:“好吧,那就说他爱我好了——”说到这里他很不爽地黑了脸,一点也不喜欢这句话的措辞,“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你一边鄙视他,又一边享受这种爱意。”在邬玦想要开口之前,雪医又不留情面地说道,“你对林公子最初也是那样吧?”

    “……所以这是一个不懂情感的怪物在试图‘理解’我么?”邬玦的反驳听来有点外强中干。

    陆谅峤望着邬玦,笑意里带着一点寂寥:“不……我只是觉得,其实你和我是同一类人罢了。”

    同一类……渴求爱的孤独者。

    不用费心猜就知道邬玦会说什么,陆谅峤在他开口讥讽之前换了话题:“对了,明日你不要进食,若是实在饥饿,也请多多忍耐。”

    本能察觉到又有什么令人恼火又羞耻的事情要发生了,他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陆谅峤一个温柔和煦的笑容和十分简短的两个字:“治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