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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医院

    老宅男按住他的肩头,道:“没事,我们不打算为难你,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巫执斜了他一眼:“我有事,等我办完再问。”

    正版杨开雪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浓眉倒竖,切齿道:“你就是火车上坐我旁边那女大学生吧?当时你说你痛经难受,我还让你靠我肩上,你他妈反手偷了我钱包,连车票都偷了,害我差点被当成逃票的抓起来!”

    巫执翻了个白眼:“自己心术不正想占女孩便宜,怪谁咯?”

    “屁,我那是好心帮你,我还替你接热水来着!”

    老宅男也有些呆住:“女大学生?表弟,你没跟我提过这个啊。”

    杨开雪一通情绪发泄下来,稍觉冷静,又恢复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你也是蠢,拿了我的学生账号连密码都不改,还直接连wifi上网,你的浏览记录、ip地址全都能查到,直接精准定位到这里了。你说,你又是查资料又是亲自来这个地方的,到底想干什么?”

    巫执见一切被他拆穿,反倒不紧张了。把座椅靠背调了个舒服的角度靠上去,说:“不是查了我浏览记录吗?你猜啊。”

    老宅男摸着胡茬笑:“你在查淮凤县那个神童?这宗事我也知道,过去太素山也有几位师叔来访过他家,都被他家里人请走了。怎么样,你吃了几次闭门羹?”

    巫执眉眼弯起,朝他一笑:“不愧是太素山的高材生啊。”

    老宅男捂着心口跌下了座椅。

    杨开雪大惊失色,口中唤着:“表哥!”将人扶了起来。他顾及车中寥寥几位其他乘客,瞪了巫执一眼,“他不是内门弟子,受不了你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你这个……你这个狐狸精。”

    李逑喊巫执狐狸精,是一种修辞手法;杨开雪喊狐狸精,那是真情实感将他当成狐狸修成的精怪了,皮毛蜡红的那种。

    老宅男拍开表弟的手,用力咳嗽了一阵,说:“没事,我没事。我看这位道长也有急事,不如我们就等他办完……”

    “等个屁。”杨开雪的胳膊越过椅背,揪住了巫执的衣领,小声质问:“喂,你给他下的什么迷魂咒,赶紧给我解开。一个大男人使这种招数丢不丢人?”

    巫执抬眼看他,杨开雪飞快地闭眼咬舌尖一条龙,开启自我保护模式。耍这块木头玩没意思极了,巫执掰开他的手,嫌弃道:“麻烦你看看清楚,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你们同行。我姓巫,是从耆阳山来的。”

    杨开雪倏地睁开了眼。他似乎是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耆阳山那块儿是个什么地方,才缓慢地得出一个没用的结论:“……你是楚人?”

    他表哥接话道:“普通话说得挺好啊。”

    巫执顿时后悔将这二人中有脑子的那个弄成白痴了。他随手解了下在老宅男身上的术,对着他说:“我是觋。这个字你认得么?说是巫也可以。我是我们全村唯一的希望了,就想找到淮凤县这位神童帮忙解决村里的一些麻烦事。”

    老宅男的眼神恢复清明,对他的身份没什么想法,只皱眉问道:“噢,你过来找他,用的是你自己的身份,还是我表弟的身份啊?”

    “不好意思。”巫执非常抱歉地望了一眼杨道士,“这不是比较好取信于人嘛。我们那边跳大神的,拿不到国家认证的正规证件。”

    杨开雪冷眼看着,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打算干什么违法的事情,所以才冒充我替你背锅?”

    不是打算干,是已经干过了。巫执摊手,无辜道:“没有。火车上谢谢你给我接热水了。”他看着杨开雪愈加铁青的脸色,及时住了嘴。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杨开雪开启了新的话题:“那个姓曹的少年,已经不是神童了。听我那些来过淮凤县的师叔说,转世在他身上的星官已经归天,你还要他替你解决什么事?”

    “无可奉告。”

    杨开雪深知不是一路人,别人家门内的事不宜过问这个道理。但这位是偷他钱包的贼,他脾气一上来,硬是要追究:“说不上来是吧?但凡巴山楚水那一带声称自己会巫术的,近几十年都陆陆续续被央视揭秘节目打假了。拿这身份出来骗钱,你们村里刚通网么?”

    看他一脸正气凛然,巫执真觉得自己脑壳隐隐作痛。该不会是和傻子呆久了,已经不想和脑回路这么多条沟的人交流了吧。

    “刚才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是狐狸精么?现在又觉得我是神棍?”巫执睨他一眼。

    杨开雪一阵气短,巫执没再理会他,转而去跟看起来聪明一点的表哥交流:“钱包里的证件丢了可以再补,你们又是为什么专程来这找我的?”

    表哥咧嘴一笑:“实不相瞒,我表弟纠结毕业论文的选题好久了。这不正好看到你的下载记录,觉得有点搞头……”

    巫执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车轮下的路逐渐平坦宽阔起来,从车窗向外望去,已能看到较高的楼房。他们已经进入松湖了。

    杨开雪的表哥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问:“不对啊,小巫,你大半夜坐车往县外跑干嘛?该不会是算到我们要来找你算账了吧?”

    巫执心想,倘若龟甲占卜出的凶兆指的是你们,可就好办太多了。

    “我去医院。曹震……就是那个小傻子,和他妈在松湖市三医院陪着他爸。”

    此话一出,,关度飞大惊:“他那对油盐不进的父母还真让你进门了?”而杨开雪脸色刷地变了:“你觉得他会有危险?那你不会拦着吗,那可是医院啊,多少冤魂血煞不得超度,皆在此地纠缠,但凡那傻子身上还剩点能用的地方,他进去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大巴到站,车门打开,三个人争先恐后地冲下了车。

    杨开雪拦了辆出租车,夜里路上不堵,司机开得飞快。但这速度杨开雪还嫌不够。

    巫执忍不住问:“你们道家不是有门术法叫作缩地成寸日行千里?”刚说完他就自知是废话,闭上了嘴。而杨开雪已经呛了回来:“我要是会,就不会在火车上被你偷钱包了。”

    巫执从包里翻掏一阵,把属于杨开雪的东西一股脑儿丢了回去:“一分没动,都还你。”

    坐在副驾驶的表哥开口了:“离医院还有十五分钟车程,那个,咱们遵守交通规则,现在干着急也没用,不如趁此机会敞开胸怀认识一下?”然后他像参加相亲一样自我介绍起来,“我大名叫关度飞,里摘出来的。加州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博士毕业,现在在太素山香祖观做居士……”

    到最后巫执与杨开雪也没说过话,全是关居士一人滔滔不绝。关度飞本人没有完全出家,只在香祖观做做早晚课读读经书,道家到家完全是为修心。他表弟倒是丰云宫正经开字辈弟子,符、篆、法、丹等皆要修习,放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搞玄学的;杨开雪十二岁拜入王妙机道长门下,高考过后正逢丰云宫实行教育改革,搞出一个太素山道士学院,他就直接入了学;以前师傅说出师就能出师,现在出师还得写论文答辩,实是苦不堪言。

    不过快到站时,杨开雪还是憋不住问道:“那个傻子的生辰八字我看过,根本不是他的,应该属于从他身体中飞升出去的那位。我根本算不出他命数吉凶,你是怎么算到的?”

    巫执淡淡道:“蛮夷土法,烧乌龟壳。”

    “……”

    忍受了一路唾沫星子横飞,和挑战无神论者世界观的封建主义迷信洗礼,出租车司机泊车在医院停车场,忍无可忍地擦了擦脸,没好气地说:“二十块!”

    深夜的松湖市沉寂了下来,只有医院还是喧闹的。生老病死不会挑时辰降临,这里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一幕幕悲喜剧。

    穿过嘈杂的挂号厅,三人来到住院部大楼,向前台问到了曹老板的病房号。关度飞打算就近找个电梯上楼,杨开雪却坚持不坐电梯,夜半时分,电梯这种封闭空间,简直就是鬼物悄无声息吞吃活人的最佳作案场所。

    巫执全身的感官都调动了起来,尤其是用来“看”的,更是竭力将所处的整个空间都纳入眼底。然后他“看见”了许多东西:女儿接到母亲的病危通知,捂着脸无声哭泣,却有新的生命正在她体内孕育;工人打扮的男人蹲下身给孱弱多病的儿子讲笑话,他是儿子不垮的支柱,其实他自己的器官已有好几处坏掉了;还有站在角落冷漠地互相推辞供养父亲的几兄弟,没发现他们的父亲正坐在轮椅上缓缓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他若拥有力量,那么跳一场舞、唱一段冗长的祝词,就能替这些不幸的人赶走病邪,而不是把区区中期肝癌变成早期都要精疲力竭。

    在所有的欣喜和悲痛中,他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息。这一丝是他能够感知到的全部了。

    遗憾的是,楚巫在古时以祭鬼神而得王宫重用,巫执对于鬼怪的敏感度却远远不如杨开雪这个训练有素的道士。在他想出言提醒时,杨开雪已在寻找古怪的来源了。

    巫执对关度飞道:“你要不要出去躲躲?”

    杨开雪替他表哥回答了:“不用,他身上根本没有阳气,鬼出来把整个医院的人都杀了也不会杀他。”

    巫执有些好奇,留意了一下关居士,果然感觉不到一丝阳气,这人也不是什么天生至阴之体,而是说,若以“气”来定义人的存在,那么这个人便完全不存在。这对表兄弟真有意思。

    蓦地,所有人的衣袖摆动了一下,就像楼层中无端起了一阵微风。

    巫执颈后竖起寒毛,这下连他都清楚地感知到了,那些被困于此的幽魂,向病栋中的某人散发出的、如同附在皮肤上的蛇蚁一样冰冷而令人头皮发麻的渴望——

    岁镇一宿,五行日月皆俯首,淬得剔透玲珑体……好香啊,好香啊!

    怀孕的年轻女人莫名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薄薄的外套。就在这时,她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化验单和通知书掉在地上。她魂不守舍地低着头,凝望着那堆毁掉了她的家和生活的纸,恨不得目光化作炬火,将它们一把烧成灰烬。

    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将纸张捡起,整齐地收集起来还给了她。

    “对不起,jiejie,我不是故意撞你的,还给你。”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散发着蓬勃的青春和火热气息。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不像个青少年,而像个家教过好的……小孩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必他身后也曾有一对心碎的父母。

    “谢谢。”

    听到熟悉的声音,巫执转过头,发现了曹震。

    小傻子手里提着两盒guntang的小馄饨,正一步步走向敞开的电梯门。电梯中那方狭小空间内,却压缩了整个医院的人加起来都无法承受的恶意。

    巫执大喊出声:“别去!”

    曹震左右看了看,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哥哥怎么会来医院看他呢。

    他抬脚跨进了电梯。